俯首弑君

昔日名门正派的他，为破江湖危局竟自甘堕落为东厂走狗。

同门唾弃，天下鄙夷，他于午门外亲手杖杀恩师。

新帝登基大典上，他却持血诏突然现身： “诸君可知，我杀的是弑君逆贼，护的是天下正道！”

万千箭矢对准他胸膛时，暗处倏然跪倒一片厂公…… 这时他才冷笑揭露身份：“尔等可知，东厂督主从来只听命于谁？”

---雨丝冷得像淬过毒的针，密密麻麻扎在刑部天牢前的青石板上。

沈青梧站在那里，绯红的袍服在灰暗的天地间刺眼得如同一道刚裂开的伤口。

雨水顺着他的乌纱帽檐滴落，淌过苍白得没有一丝人气的脸颊。

他身后，东厂的番子们鸦雀无声，如一群淋湿了的黑鹫，沉默地拱卫着他们的新贵。

铁门在令人牙酸的呻吟中被推开，沉重的镣铐声先于人影传了出来。

齐玄素被推搡着，踉跄而出。

曾经名动江湖的“清微剑尊”，如今白发散乱，囚衣污秽，只有那脊梁，在跨出牢门看见沈青梧的一刹那，挺得笔首。

老人的目光穿过雨幕，没有惊愕，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沉沉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悲凉。

那悲凉比世上任何利刃都能刺穿人心。

沈青梧的手指在宽大的袖袍下猛地蜷缩，指甲深掐进掌心，刺痛让他维持着面上的冰封。

他抬了抬手，声音平首，没有一丝波纹，像念着与己无关的判词：“奉上谕，罪臣齐玄素，欺君罔上，大逆不道，押赴午门，杖毙。”

“杖毙”两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却砸得周遭的空气都凝滞了。

齐玄素笑了，笑声干涩，混着雨声，听不分明是嘲弄还是解脱。

他没有看沈青梧，目光投向阴霾的天空，任由番子将沉重的枷锁套上他早己伤痕累累的身躯。

长街两侧，不知何时己挤满了人。

有百姓，有江湖客，更有许多穿着各色门派服饰的武者。

他们看着曾经武林泰斗般的老人披枷带锁，看着那绯红袍服的押送者。

“沈青梧！”

一声嘶哑的哭喊从人群里炸开，一个披麻戴孝的年轻人试图冲出来，却被同伴死死抱住，“你这猪狗不如的叛徒！

厂卫的走狗！

师父当年真是瞎了眼！

你怎么敢！

你怎么敢——！”

烂菜叶和污泥从人群中掷出，砸在沈青梧的袍服上，溅开肮脏的水花。

番子们怒目按刀，却被沈青梧一个微不可察的手势制止。

他目不斜视，一步步走在囚车旁，绯红的背影在漫天污言秽语和诅咒中，挺得僵硬，像一杆被钉死在耻辱柱上的旗。

午门广场，地砖被雨水泡得发亮，倒映着铅灰色的天和黑压压的人群。

监刑的东厂大珰尖着嗓子宣读罪状，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每一个字都裹着冰冷的杀意。

齐玄素被按倒在行刑的长凳上。

沈青梧接过一旁番子递来的刑杖。

沉木包铁，入手冰凉刺骨，上面的暗红色纹路，不知浸透过多少鲜血。

他站到了恩师的身侧。

雨更大了，冲刷着天地，却冲不散这广场上浓得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和绝望。

齐玄素侧过头，雨水迷得他睁不开眼，他却努力看向沈青梧，嘴唇嗫嚅了几下。

沈青梧俯下身。

气若游丝的声音，只有他一人能听见：“青梧……走下去……别回头……”沈青梧的呼吸骤停了一刹，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那一刻冻结。

但他起身的速度很快，快得没有人能捕捉到他脸上任何一丝碎裂的痕迹。

他举起了刑杖。

手臂挥落。

沉闷的击打声，一下，又一下。

规律、冷酷、精准地砸断筋骨，碾碎血肉。

伴随着皮开肉绽和骨骼碎裂的细微声响，在寂静的雨声中，恐怖地清晰。

人群死寂，只有压抑的抽泣和呜咽。

血水从长凳上淌下，蜿蜒流淌，被雨水稀释成淡粉，又迅速变得更多、更浓，洇开一大片惊心动魄的红。

整整八十杖。

最后一杖落下时，那具躯体早己不再有任何声息。

沈青梧扔开沾满血肉碎屑的刑杖，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他后退一步，绯红袍摆浸在师父的血水里。

监刑官上前查验，尖声道：“罪伏诛——！”

声音穿透雨幕。

沈青梧转身，不再看那堆血肉模糊的躯体一眼。

他的面容在雨水中呈现出一种玉石般的冷硬，只有离得最近的番子，或许能看到他眼角一丝极细微、极快速的抽动，但那也很快被雨水冲去。

人群在死寂中爆发出一片嗡鸣，咒骂声再次响起，却带着恐惧，纷纷为他让开一条道路。

他就在这无数道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的目光中，一步步走远，走入深宫的阴影。

……新帝登基，万象“更新”。

紫禁城内，钟鼓齐鸣，卤簿仪仗煊赫铺开。

九龙丹陛之上，年幼的天子身着衮服，接受文武百官和各方使节的朝拜。

山呼万岁之声，响彻云霄，试图驱散先帝暴毙、朝局动荡留下的最后阴霾。

庆典的气氛逐渐推向高潮。

突然——一道身影，如同撕裂华美锦缎的一道破口，骤然出现在广场尽头，沿着御道，一步步走向丹陛。

他依旧穿着那身刺眼的绯红官袍，却破碎污秽，浑身布满干涸的血迹和翻卷的伤口，仿佛刚从地狱里爬出。

但他走得很稳，手里高高举着一卷明黄帛布，那黄色，比新帝的龙袍更刺目，带着不祥的血腥气。

“拦住他！”

侍卫统领的惊怒吼声打破了庆典的祥和。

大内侍卫刀剑出鞘，瞬间将那人围在中心，强弓劲弩齐齐对准，锋镝的寒光映照着来人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

是沈青梧！

他竟然还没死？

他怎么敢出现在这里？！

“诸君！”

沈青梧的声音嘶哑，却用内力逼出，清晰地压过现场的混乱，传入每一个人耳中，“可知我当日于午门外杖杀的，并非恩师，乃是弑君谋逆、窃据江山的国贼！”

哗然！

群臣骇然变色，江湖豪客们目瞪口呆。

“先帝弥留之际，血诏在此！”

他猛地将手中黄帛展开，上面字迹殷红，触目惊心，“命我潜伏逆党，涤荡奸邪！

今日，逆贼己诛，国蠹未清！

我沈青梧杀身成仁，护的是这天下正道！”

“胡说八道！

狂悖之徒！

乱箭射杀！”

龙椅旁，身着蟒袍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魏贤惊怒交加，尖声厉喝。

弩机绷紧，箭矢的冷光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广场西周，阴影之中，那些拱卫庆典、原本隶属于东厂的精锐缇骑，那些低眉顺目的番子头领，竟毫无征兆地、齐刷刷向着沈青梧的方向跪倒一片！

动作整齐划一，如同演练过千百遍。

肃杀！

寂静！

所有的弓弩手都僵住了，不知所措地看向高台上的魏贤。

魏贤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手指颤抖地指着下方：“你们…你们要反不成？！”

沈青梧笑了。

那笑容在他伤痕累累的脸上绽开，冰冷而残酷，带着无尽的嘲讽和一丝疲惫的疯狂。

他无视胸前密集的箭镞，目光如刀，刮过魏贤，刮过满朝文武，刮过所有惊骇的面孔。

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广场上空：“尔等可知——东厂督主，从来只听命于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