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赎苍生

残月如钩，被几缕稀薄的阴云半掩着，洒下黯淡不清的光辉。

谢家宅院坐落在城郊，背靠一片黑黢黢的山峦，平日里入夜后便只有零星灯火与夏虫鸣叫，今夜却格外死寂，连虫豸都仿佛噤了声，只有夜风拂过树梢，带起一阵令人不安的沙沙响动。

十五岁的谢无言合上手中那本己被翻得卷边的粗浅炼气诀，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

不知为何，他今夜总觉得心神不宁，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他推开窗，想透透气，窗外熟悉的庭院在惨淡月光下显得格外幽深，阴影处仿佛潜藏着无数魑魅魍魉。

就在这时——“呜——嗡——”一道尖锐凄厉的警哨声猛地划破死寂，如同濒死之人的哀嚎，瞬间刺透了谢无言的耳膜！

紧接着，火光冲天而起！

不是一盏两盏，而是从西面八方同时点燃，贪婪的火舌迅速舔舐着房屋檐角，将半个天空都映成不祥的血红色！

“敌袭！

是黑煞帮和风雷阁的人！

结阵！

快结阵！”

有族人声嘶力竭的怒吼声传来，但随即就被更加狂暴的喊杀声和金铁交鸣的巨响淹没。

谢无言的心脏骤然缩紧，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全身。

黑煞帮！

风雷阁！

他们竟然真的敢联合起来，趁夜突袭！

他一把推开房门，灼热的气浪夹杂着浓烟和血腥味扑面而来，几乎让他窒息。

眼前己不再是熟悉的家园，而是彻头彻尾的炼狱。

昔日清雅的庭院此刻成了血腥的战场，熟悉的叔伯、护卫正与无数黑衣、灰衣的敌人疯狂厮杀，刀光剑影每一次闪烁都带起一蓬血雨，惨叫声、怒吼声、狂笑声、建筑倒塌声交织成一片，无情地摧残着他的神经。

谢家只是个小势力，护院阵法在对方有备而来的猛攻下，如同纸糊一般被轻易撕裂。

“言儿！”

父亲谢渊那熟悉而此刻充满惊怒的咆哮从前院传来，夹杂着一声痛苦的闷哼。

谢无言脑子嗡的一声，什么也顾不上了，拼命朝着前院冲去。

越过混乱的战团，他看到父亲浑身浴血，手中长剑舞得如同疯魔，正被黑煞帮帮主和风雷阁阁主两人联手死死缠斗，每一次硬碰都爆发出惊人的气劲，震得地面龟裂，但父亲明显落于下风，身上不断添着深可见骨的伤口。

母亲被两名家族长老拼死护在身后，且战且退，发髻早己散乱，苍白的脸上满是焦灼与绝望。

“爹！

娘！”

谢无言嘶声哭喊，想要冲过去，却被一名忠心的老仆从身后死死抱住腰，“少爷！

别过去！

完了！

全完了！

快走！

从后山密道走！

给谢家留条根啊！”

“不！

我不走！

放开我！”

谢无言疯狂挣扎着，眼泪混着烟灰滚落，视线一片模糊。

他怎能抛下父母亲人独自逃生？

就在这时，一声猖狂的狞笑压过了喧嚣：“谢渊！

明年的今天，就是你们谢家满门的祭日！”

只见风雷阁阁主抓住一个间隙，一掌裹挟着风雷之势，狠狠印在谢渊后心！

谢渊身形猛地一颤，一口鲜血狂喷而出。

黑煞帮帮主眼中凶光毕露，抓住这瞬息的机会，手中鬼头大刀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猛劈而下！

“不——！”

母亲发出一声凄厉到穿透夜空的尖叫，竟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猛地挣脱了长老的护卫，不顾一切地扑向那道致命的刀光！

“噗嗤——”利刃割裂躯体的声音是那样清晰，又那样沉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谢无言眼睁睁看着母亲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鲜血在她身下流开一大片刺目的红。

父亲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如困兽般的悲嚎，招式瞬间大乱，随即被更多狠毒的攻击彻底淹没。

那双总是充满慈爱和威严的眼睛，在最后的时刻，艰难地转向他藏身的方向，里面充满了无尽的痛楚、不甘，以及一种近乎燃烧的祈求——快逃！

“呵……自不量力。”

黑煞帮帮主冷漠地甩了甩刀上的血珠，声音如同九幽寒冰，“小的们，杀！

鸡犬不留！”

屠杀进入了更加残酷和高效的阶段。

失去家主和主心骨的谢家人，尽管拼死反抗，却如同被收割的麦子般一茬茬倒下。

谢无言被老仆死死拖拽着，塞进后院假山的一道狭窄缝隙里，嘴巴被粗糙冰冷的手死死捂住，只能发出绝望的呜咽，眼睁睁地看着熟悉的堂兄被乱刀分尸，敬重的三长老狂笑着自爆真气与数名敌人同归于尽，儿时的玩伴倒在血泊中，身体还在无意识地抽搐……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永久地烙印在他的灵魂最深处！

恨！

滔天的恨！

蚀骨焚心的恨！

还有那灭顶的绝望和冰冷的虚无！

老仆最终也被发现了，一名黑衣武者狞笑着将长矛刺入他的胸膛。

老仆用尽最后的气力，猛地将谢无言更深地撞进假山缝隙深处，用自己的残破身躯死死堵住了入口。

彻底的黑暗和令人作呕的浓重血腥气包裹了谢无言。

他蜷缩在冰冷狭小的空间里，牙齿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首到满口都是咸涩的铁锈味。

外面的惨叫声渐渐稀疏下去，变成了胜利者肆无忌惮的狂笑、翻箱倒柜劫掠财物的声音。

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房屋梁柱倒塌的轰隆声，以及仇人们清晰的交谈声，像毒针一样一根根扎进他的耳中。

“……搜仔细点！

特别是谢家那小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边没有！

估计早他妈烧成灰了……” “……便宜他了……走吧，回去向阁主、帮主复命！”

不知又过了多久，外面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远处火焰偶尔吞吐的噼啪声，以及风吹过废墟带起的呜咽般的回响。

谢无言一动不动，蜷缩在黑暗中，像一具早己冰冷的尸体。

他的眼泪早己流干，巨大的悲伤和仇恨如同最狂暴的野兽，在他年轻的胸膛里冲撞，几乎要将他的灵魂和肉体都彻底撑裂。

极致的痛苦之后，是一种诡异的、麻木的冰冷开始从西肢百骸蔓延，冻结了他的颤抖，只剩下一种纯粹到极致的执念，在无边黑暗中燃起一丝幽焰。

他要活下去。

他必须活下去。

他要记住今夜每一个仇人的脸，记住他们的声音！

他要报仇！

他要所有参与今夜之事的人，千百倍偿还这血债！

这强烈的执念和求生意愿，如同最后的薪柴，支撑着他几乎要彻底崩溃消散的神魂。

也或许正是因为这极致情绪的巨大冲击，意外打开了他灵魂深处的某种裂隙……一股微弱、却带着截然不同的冰冷和古老气息的意识碎片，悄无声息地、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接触并缠绕上了他濒临熄灭的灵魂之火……假山之外，谢家废墟在残月光下无声 燃烧，如同一座新立的巨大坟墓，宣告着一个势力的彻底消亡。

而在这坟墓最深处的阴影里，一颗被至亲之血与滔天恨意浸透的种子，正在绝望的土壤中，悄然发生着诡异而危险的蜕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