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寺里没有经书卷，只有一个巨大的罐子。
罐子里泡着一个被砍下四肢、剐掉双目的僧人。
那僧人头戴五佛冠，身着锦澜袈裟，面如冠玉。
那是……
唐三藏?
洒扫和尚从僧人身上随意剜下一片肉递给我。
阿弥陀佛。
施主，这是你求取的真经。
1
我怔住了。
那块肉如同有生命般不断跳动着，将那和尚的双手染上鲜血。
罐子里的僧人皮肉破烂，身躯与内壁牢牢嵌在一起，嘴中低声呢喃着一些佛门经文。
那张面若冠玉的脸上尽是血污。
看见这张脸，我只感觉浑身血液逆流。
这是唐三藏
他还活着，却生不如死。
和尚见我不接，再一次将肉块递给我。
我猛然向后退去。
不够?
和尚挠了挠头，随后拿起柴刀，疯狂地在唐三藏身上剁着。
鲜血如注。
片刻工夫，又是几块血肉被挖了下来。
施主，现在够吗?
我呆滞地望着他。
开什么玩笑，这是真经?
和尚疑惑地看了看我，点头说道:
这就是真经啊。
唐三藏历经九九十一难修成金身果位，此后便不死不灭，他这一身佛法大乘的身体难道不是最好的经书吗?
成佛后他金身不坏，便自愿将自己的肉送给天下人，人人吃下后都可长生不老，这难道不是盛世吗?
佛祖未成佛前割肉喂鹰舍身饲虎，唐僧成佛后以长生肉造福天下，有何问题?
话毕，他突然直直地盯着我，随后诡异地笑了起来。
难道，你没吃过唐僧肉?
我悚然一惊，问道:
难不成人人都吃过唐僧肉?
当然
和尚一步步逼近我，他的肉身下有什么东西正在肿胀，似乎要破体而出。
所有人都吃过唐僧肉
五百年来，这大唐百姓全部都来过寺庙，除非你是新生孩童，否则不可能没吃过唐僧肉。
说话间，他的身体拔高数尺，声音也染上了一丝妖邪。
你到底是谁?
我看着这不人不妖的和尚，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他身上的衣袍不断撑大，牙齿尖利，额头上生出两道黄眉。
黄眉精
这妖怪明明被弥勒佛带回西天了，如今为何出现在了这里
我方寸大乱，正想办法离开时，寺庙的大门突然打开了。
狂风瞬间涌入寺庙。
一根金色的如意金箍棒直指黄眉。
一个身穿袈裟、头戴金箍的猴子出现在门口。
看清那人的脸后，在场的所有人都瞬间呆住了。
孙……孙悟空
2
五百年了，我从未想过会在今天再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为了找到他的踪迹，我从东胜神洲一路西行，从未停下过。
如今，那个手持金箍棒的身影却活生生地出现在我面前。
那一瞬间，我的脑海里出现了很多事情，海啸般的回忆几乎要将我整个人击碎。
孙悟空……还活着?
一年前，花果山，水帘洞。
一只白发苍苍的老猴子剧烈咳嗽着，旋即转头看向我:
毛猴，我讲的故事你可听懂了?
我细细回味着刚才的故事里的波澜壮阔，一时间有些心驰神往。
出海访仙，大闹天宫，西天取经
这就是大圣的经历吗?
我叫毛猴，是花果山众多猴子猴孙中的一个，也是这水帘洞里唯一一个学会大圣皮毛本事的猴子。
后来呢?大圣后来怎么样了?
听到我的问题，老猴子有些出神，浑浊的眼睛里隐隐浮现一丝泪光。
毛猴，你冷静点。
大王已经死了。
我登时一愣。
孙悟空……死了?
大王死在了成佛后的第一天。
老猴子喟然一叹，随后回忆起来:
那一天，灵山传来震天的打斗声，不久后花果山天空中就掉下了一个人。
我走进看去，发现那居然是大王
他的身上存在着无数道可怕的伤痕，整个人也已经濒死，我想为他疗伤，他却死死抓住我的双手，反反复复念叨着几句话:
西游，整场西游都是假的，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我们都被骗了，所有人都被骗了。
我看见了它们的秘密，我看见了所有人的秘密
它们是一伙的
找到真相，你们一定要找到这三界的真相
他话说了一半，天空中便出现了一只遮天蔽日的大手，将大王抓走，最后不知去向。
也就是在那天以后，花果山被天庭下了无法破解的禁制，每一天，天庭都会抓走一只猴子，将它们剥皮抽骨，然后再扔回来。
他们是要告诉天下，违抗天意的下场
老猴子讲完，又继续说道:
毛猴，我老了，已经无法再去寻找大王死也要说出的那个真相，但你不同，你可以继承大圣的遗志，揭开所有的秘密
我们使用了所有的力量，在水帘洞的禁制开了一处小口，只能容纳一个人通过。
毛猴，他一定不会这样死掉的，拜托你一定要找到他
自那以后，我便从花果山离开，走过无数个地方，来到了长安。
也就是在这里，我见到了那所谓的真经以及……
孙悟空。
3
回忆戛然而止。
寺庙里，诡异的气氛悄悄蔓延开来。
黄眉精死死低着头，他的身形归于正常，冷汗不断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不……不知大圣前来，所为何事?
孙悟空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随后环顾四周，目光在血肉模糊的唐三藏身上停留一会，最后看向我。
既然我来了，就要那些无关紧要的人退去吧。
是是，您说得没错。
黄眉精连声答应着，随后将我请了出去。
施主，请您改天再来求取真经。
我还想说些什么，黄眉却立刻关上大门，砰的一声将我隔离在外。
我再想推门进去，却发现大门似有千万斤重屹立在我面前。
孙悟空
我在心中暗暗喊道，随后躲在了一旁。
一刻钟后，孙悟空从寺庙里走了出来，他踩上筋斗云，朝着一个方向飞去。
我赶紧掐诀唤起一朵白云，追上了他的脚步。
天空中，孙悟空不疾不徐地飞着，刚好是我能跟上的速度。
我就这样一路跟着他，最后看见他走进了一座山的洞府里。
我于是也飞了进去，进去后发现这洞府的牌匾已经模糊不清，里面破败不堪，孙悟空也不知所终。
四处搜寻无果，我正想着出去时，却发现方才来时的入口已经消失了。
与此同时，一道声音在洞府内响起。
小猴子，你来这里要做什么?
我先是一惊，随后壮着胆子说道:
无意叨扰了上仙，我来此处是寻找刚刚进来的那个人。
那个声音的音调瞬间拔高:
你要找孙悟空?你找他做什么?
我……
我犹豫了一会，说道:
我来自花果山，想要搞清楚大圣说过的一个秘密。
洞府内的声音沉默半晌，随后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猴子，你莫不是太高看自己了?你觉得你有承担这个真相的能力吗?
还没等我回答，那个声音便抢先一步说道:
好好想一想吧。
话音刚落，我感到一粒光点落到了我的眉间。
随后，耀眼的光芒在整片洞府闪耀起来，我不由得闭上眼睛。
再睁眼时，整片洞府天翻地覆。
4
天空中，浩浩荡荡的无数身影挤满了云层。
为首一人金身闪耀，周身佛光普照，身上散发出无穷无尽的浩荡天威。
他伸出一只手，淡淡地说:
这后果，你想清楚了?
我想说话，却发现身体不知何时失去了控制权。
紧接着，我举起一根金箍棒直指苍穹。
多说无益。
说罢，无数道身影便冲向了我。
我沉默地站在原地，随后伸出两只手指抹过双眼，再次睁开眼时，眼前的一切天翻地覆。
原本神圣庄严的天将与佛陀，此刻却全部变成了面目可怖的怪物，它们面容妖邪，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而它们脚下所踩的祥云则变成了血腥刺鼻的尸山血海。
断肢裂骨散落在地，那些怪物踩着尸体向我冲来。
我毫无畏惧，直接冲向它们的中间。
但没过多久，密密麻麻的身影便将我吞没了。
开山斧砍掉了我的头颅，一个钵盂穿透了我的胸口，三尖两刃刀挑出了我的心脏，玉净瓶吸出我的肠子，无数道人影将我围在中间，将我的身体生吞活剥，随后一拥而上将我吃掉了。
在我被吃掉的最后一刻，时间停滞了。
我感觉自己的灵魂正回归本体。
我猛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仍是站在洞府中间。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将我的衣服完全打湿。
虽然明知一切都是假的，但我却感觉那些痛苦是真实存在的。
洞府里的声音再次传了出来:
现在，你还要找出那个真相吗?
我回想起刚才的一切，又想起了临走前老猴子的嘱托。
那一刻，我还想到了花果山那些被剥皮抽骨的猴子。
这一切，我早就想好了。
那个声音沉默良久，最后一字一句道:
想好了?
就算大概率是死，你也愿意?
我点点头。
您说，当初孙悟空站在南天门前，有没有后悔呢?
洞府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苍老的声音响了起来。
小猴子，你和我徒弟很像。
徒弟惹出祸来，哪有师父不管的道理。
你向前走来，我送你一个礼物。
我走了两步，脑海中多了无数句法诀。
那些法诀最后汇成了四个字:
七十二变。
随后，我感到一股清风将我吹出洞府。
那道声音再次说道:
去高老庄，猪戒能够帮你。
如果有缘，我们天上再见。
说完后，洞府的一切开始破败消散。
消散前的最后一秒，我看向那洞府的牌匾，一句话清晰可见。
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
5
一切就像梦一样。
我朝着刚刚的方向看去，发现那里空空如也，别说洞府，就连所谓的山都消失不见了。
我轻轻俯身拜了下去，嘴里低声呢喃道:
师父，谢谢您。
随后，我朝着高老庄的方向疾驰而去。
刚一落地，我就听到了无数道凄厉的喊声。
救我
救我
6
我砰的一声推开大门。
眼前一幕让人头皮发麻。
高老庄里，数不清的尸体上上下下堆叠在一起，杂乱的四肢与肠子堆在一块，高太公的下半身被活活砸烂，此刻正奄奄一息地说着什么:
救……
我走过去，运转法力想要为他疗伤。
你不要说话，我现在就救你。
没承想那高太公摇摇头，他颤颤巍巍地指着一个方向，说:
救救……我……女儿。
高翠兰
我瞳孔微缩，随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急速掠去。
穿过一间间屋子，血腥味便愈发浓重。
当我推开了最后一扇门时，高翠兰赫然出现在里面，她被另一个人在半空中掐住脖子。
猪戒
猪戒转身看向我，他的脸上说不清是眼泪抑或是鲜血，只是不断摇头说道:
没有用的，没有用的，我们彻底输了。
说完，他转头看向高翠兰，说:
为什么，为什么要吃我师父，为什么你们全部都吃下了唐僧肉?
他的右手轻轻发力，高翠兰便在惊恐的目光中被拔下头颅。
砰
高翠兰的尸身分离，直挺挺地坠到地上。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们明明已经封了金身，为什么还要对我们做这些事情?
猪戒疯狂地大笑起来。
金身?哈哈哈哈哈
什么金身，到达灵山那天，所有佛陀身上披着的都是一层人皮
整场西行，他一直在跟着我们，一直在我们身后
他状若疯魔，右手缓缓举起九齿钉耙。
随后，他没有丝毫犹豫，狠狠挥起武器刺向自己的喉咙。
鲜血如注。
庞大的身躯摇摇晃晃地颤抖几下，最后砰的一声倒在地上。
我根本来不及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猪戒就这样在我面前死去了。
此刻，我只感觉自己的理智正处于一个崩溃的边缘。
到底是因为什么，你们到底在害怕什么?
所有参与取经的人全部都没有好下场，要么被满天神佛追杀，要么活得生不如死，要么状若疯魔。
当年的西天取经，他们到底看到了什么?
我没来得及想通任何事情，大地突然传来一阵极为沉重的震颤声。
随后便是两道沉重的脚步声。
你去过广寒宫了吧?
去过了，只不过去得比较晚，我只吃到了嫦娥的一条腿。
那么，『新的嫦娥』已经诞生了?
对。
老君那里怎么样了?
不知道，没人去过离恨天，兜率宫似乎一直都没有敞开大门。
……
我想离开，却发现自己的脚仿佛扎根在大地里无法行动，完全无法动弹。
我抬头望去，两个身影一前一后从门外走进来。
一人身穿战甲，神威凛凛；另一人三头六臂，红绫绕身。
杨戬、哪吒。
7
二人早早便注意到了我，但他们的谈话却并没有任何提及我的意思，似乎我只是一条随时会被碾死的狗。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他们的脚步声。
终于，二人走到了我的面前。
他们无视了我，径直走到了猪戒的尸体前。
哪吒轻轻蹲下，看着猪戒的尸体认真说道:
三魂七魄全部魂飞魄散，肉身更是没有丝毫复生的可能性。
杨戬淡淡地点了点头。
弑师割肉喂其妻，仙神围聚分其肉，这种诛心折磨，他理所当然会这样。
说完，二者的目光纷纷投向了我。
多少年了，居然又有了一只猴子。
是啊。
杨戬走向被定在原地的我，轻轻抬起一只手。
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