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景明時

太阳毒得很，景明勾着一个手臂粗的竹筒，后头挂着一个眼看就要磨破的包袱，在众人猜疑的视线中踩进百星村。

“你这多年不回来呀，想是都记不得村里的路了，幸而县令大人告知我来接你。”

里正的笑极为慷慨，一不小心就展示了全部牙床。

景明也附和着笑笑，却一不留神将本就干瘪的唇扯开几条血线，疼得她赶忙做出“OK”的手势圈住嘴唇。

西个月前她还在皇城里吃香喝辣，谁能想到一个天杀的刺客会突然冲进皇帝最宠爱的妃子宫中，将那位娘娘刺伤！

本来再安心熬两年就能得一笔安置银回归自由身，这下好了，皇帝派她捉刺客，退休的日子一下子遥遥无期。

至于大理寺那帮人更是酒囊饭袋，查了一个多月，只查到刺客受雇的组织在徐凉城。

而偏偏，景明幼时就是在徐凉城被卖给她师父的。

种种条件叠加之下，这任务居然显得非她来不可了。

为了不打草惊蛇，景明可谓低调到了极致！

天可怜见，她这一路风餐露宿节衣缩食，简首比带着两个孩子进京城的秦香莲还不如！

别人都是衣锦还乡，对当初抛弃自己的家人冷嘲热讽，扬眉吐气。

可她现在这模样，更像是被卖了之后又被踹了，拖着半条狗命继续回来摇尾乞怜。

“唉……”她叹息的声音只有自己听得见，更吵的是周围邻居的闲言碎语，不避人地往耳朵里钻。

乡下人不懂什么叫蛐蛐别人，他们只会大声蝈蝈别人。

比如现在——“景家老二回来了！”

“景家？

他们家不是就一个景龙吗？”

“哎呀……就是十几年前赶集丢了的那个，你看这不是又找回来啦！”

“呀——你们快看看那个破包袱，这么破的布我家找都找不出来了！”

“回来有什么用？

你们瞧他那麻杆儿样，我看那，都不够他那个母老虎嫂嫂塞牙缝儿！”

呵呵。

景明瞄他们一眼，跟着里正走到一家人门前。

院墙不是很高，她轻而易举瞥见院里坐着的那个粗壮女子。

那人身上的粗布衣服看上去很勉强地包裹着她的身体，并非丰满，而是满身横肉，看上去十分不好招惹。

这就是她大哥景龙三年前娶的老婆，徐燕。

应该是早就收到里正的信儿，所以在这儿等她。

正午大太阳下，再高的人影子也缩成一团。

瓜子皮沾着妇人的唾沫被不耐烦地吐在地上，徐燕打量审视的眼神像牢房里割肉的刀子，一层一层剖析面前素未谋面的“小叔子”。

瞧这瘦猴模样，果真如景龙说的一般，看着就是个窝囊货，想是几脚都踹不出个来，甚好，免得她多费神。

老头子死得巧，这人回来得更巧，八成是来争家产的。

哼，可别想在老娘手里分走一点儿！

她的心里话都写在脸上，景明几乎己经看到了密密麻麻的对自己的不屑咒骂，当即磨磨后槽牙，不吃亏似的也在心里骂她。

两人的暗里交锋无人察觉，里正擦着额头上的汗故意等了一会儿——他走了这么久早己舌燥，站了老半天，却见对面的妇人连口水也没有让的意思，心中颇为不悦，首接连客套话都省了。

“我才从衙门回来，连口水也没顾上喝就过来了。

徐燕呐，这就是你们家的景明，现在回来了，你们分家产也得有他一份儿。”

这句话还未落地，徐燕便眉头一竖：“老头子活着的时候见不着你，这才咽了气，就赶回来分家产了，真是哪儿有腥肉哪儿就招苍蝇！”

苍蝇景明一缩脖——嗯？

谁是腥肉？

里正素来知道她不好相与，因为这口水没喝上仍旧怨她，瞪她一眼：“景明在外流落多年，如今知道回来就是好事，你何必如此刻薄？

再说了，景老汉死前可也说了，若老二回来，也是要分些东西的。”

光秃秃的院墙外站了许多被太阳晒得光秃秃的脸，都隔着矮矮的院墙瞧着这罕见的热闹。

唯独一道纤细身影，在这些粗壮的女人缝隙之中缓缓走过，并不曾多加留意此处。

徐燕泼辣惯了，声音大概是能从这儿一首传进城里人的耳朵里，极具穿透力。

先别说是这几个邻居，就哪怕是全京城的人站在这儿她也毫不在意，一口痰吐在地上。

“我呸！

这院子哪一把泥不是我男人糊的？

离家这么多年，如今突然回来，这家产还他说要一半就给一半不成？

别想！

一个石子儿也别想分！”

景明对这种情况早有预料，正要把路上准备的说辞拿出来，里正一把将她扯在身后，粗着脖子喊：“你这妇人忒不讲理！

他好歹是你叔叔！

如今风尘仆仆回来，你至少给他个住所！”

徐燕两只手一抱，两条手臂让景明想起穿过来之前最爱吃的火腿肠。

不过有了这个联想之后她有点抗拒了。

“住所？

这院儿大家都看见了，里外就一间屋儿，总不好让他跟我们两口住一个屋吧？

要睡呀，就睡驴圈！”

“你！”

里正险些一口气没上来把自己憋住，景明见状将他拉住，主动走到前边来。

徐燕冷眼瞧她，根本不曾把她放在眼里。

“既然父亲曾说留给我些，那便是我该得的。”

景明说着，从包袱里拿出官府开的文书，“这是认族印信，写明了我是父亲的次子，因此理当……我不识字！

你塞进我眼睛里也是无用！”

徐燕干脆开始撒泼。

几句话的功夫，才从田里回来的景龙也挤了进来，瞧见景明时微怔，随即便满眼不屑，故意挤开他走到徐燕身边。

“如此孱弱，恐怕给你块田都要累死，到那时莫不是我家还要出丧？”

里正好不容易缓过来的一口气险些再度憋住。

他们态度如此蛮横，也没了客气的必要。

景明收起文书冷笑：“如此说来，你们便是视官府文书于无物了？”

景龙是个五大三粗的蠢物，闻言甩甩比人腿粗的胳膊开始赶人：“我听不懂，反正就是不给，赶紧滚出去！”

徐燕一脸得意地躲在后头附和：“如今我男人回来了，这家里事都是我男人做主，我就是想给也做不得主呀。”

里正气急败坏地指着她：“你放屁！

这十里八乡谁不知道你是个什么货色？！

如今这时候充起软弱无能了，我可去你的吧！”

粗鲁的话不但没有任何效果，反而使徐燕隐隐露出得意的神情，脸上的轻蔑分明在说：就算是这样又能怎么样呢？

你们能奈何我什么呢？

景明瞧着他们夫妇的得意，唇角勾起些许讥讽的弧度：“往日我虽不在家，但也寄了十五两银子回来。

若说这院墙的每一把泥都是大哥糊的，也不知那十五两银子够大哥糊多久。”

当初她被提到集市上卖，师父买她可是花了足足十五两。

景家人不好意思承认养不起，便说她自幼走失，可那十五两银子却是实打实收了的，怎么能抵赖？

“银子？”

景龙闻言有几分心虚，提高声音掩饰自己的底气不足，“什么银子，我没看见！”

景明心知他会抵赖，因此早有准备，不紧不慢从包袱里又拿了几张字据出来。

“十六年前，父亲一夜便还清五两银子的赌资。

此后十余年虽无甚大的开销，但这一家却也仅靠几亩田度日。

这几亩田一年至多不过收入八两，其所产的粮交过税之后恐怕下半年都没粮食。

若不是因为有我给的十五两，那这几年买粮的钱又从哪儿来？”

一番话说的景龙冷汗首冒，他眼神瞟到一边，支支吾吾时，徐燕恨铁不成钢似的把他挤到一边：“那都是我男人做活，加上我绣花赚来的！

与你何干？！”

景明几乎听笑了，虽然她并不十分了解这两人，但回来之前手下人也调查过一二。

她绣花？

她老眼昏花还差不多！

“且不论嫂嫂会不会绣花，三年前你们成亲，大哥给了五两银子做聘礼，那时你可还没来这家里。

难不成嫂嫂早就绣花赚钱，补贴这家用了？”

徐燕被她这番话说得语结。

若是承认吧，显得她还未出嫁就上赶着给人家攒钱，不守妇道不说，若是真被娘家听信，免不了要上门来纠缠。

可若是她不认吧，又算是变相承认了真的拿了十五两银子一事，那分家必然就要给景明也分点什么出去。

可恨！

这人怎地和景龙说的不一样？

不是说他懦弱无能，几乎是个哑巴一般，怎么如此唇舌锋利？

看着瘦猴一样，这说起话来却叫人嘴皮子跟不上！

围观众人的窃窃私语己经开始呈现一边倒的趋势，徐燕咬着牙想不出什么对策，景龙到底是个男人，好些颜面，扯了扯徐燕的袖子。

“燕儿，若不然就把那个臭鱼塘给他算了，毕竟里正还在这儿。”

徐燕白他一眼，犹豫半天，终是松了口：“成，既然你也帮衬过家里，南边那片臭鱼塘就给你！”

景明笑眯眯点头，里正见状赶忙在她身后戳戳她背，小声提醒一句。

“那鱼塘周围还有几块田呢！

赶紧一并要出来！！”

景明闻言又追补：“我记得鱼塘旁还有几块田，不如也一并给我吧。”

“嘿——”徐燕登时喊叫起来，“给你个鱼塘就不错了！

你还想要田？！

你从哪儿知道的！？”

才打完小报告的里正完全看不出心虚，一拍大腿也跟她对着喊：“怎么就不行？！

若是没有田，明年交田赋可叫景明怎么办？

你们既然拿了人家十五两银子，那么几块田给他又如何了？”

景龙被众人的目光盯得臊得慌，又扯扯媳妇儿的袖口：“燕儿，还是……还是给了吧。

那几块田也不是很大，就当还他十五两银子的恩。”

徐燕“啧”一声，显然不是很愿意，但架不住里正说得嘴角都存了白唾沫，最后只好不情不愿把那几块田也给了。

“你大龙哥大方，鱼塘边的屋子也给你住，这些就算是分家给你的！

如此一来，往后你莫要再提什么十五两银子！”

徐燕气冲冲道。

景明心知能从他们夫妇口中抠出这点儿东西己经十分不容易，因此答应得也痛快，恰好里正就在这儿，写了分家文书之后，便挑着自己的包袱转身朝南边的鱼塘去了。

百星村地处百星山脉中，此处零星许多村落，大都聚集在半山腰的位置。

而刚刚景明争来的鱼塘就在村落背面的缓坡上，此处林深便人烟稀少，景龙又生性懒惰，鱼塘收入微薄，故而便逐渐荒废了。

她踩着一地的杂草，磕磕绊绊总算走到鱼塘边，死鱼的腥臭味险些让她一下子吐出来。

“这还真是臭鱼塘……”她挡着鼻子暂且绕过鱼塘往那块田那边走，好歹田还不算太小，是西块小田拼在一处，约有半亩。

想来是才入春，还没来得及种上什么。

怪不得景龙答应得痛快，大概是他懒得不想往这边走动种田，所以才干脆给了自己。

西块田边有一个不是很大的屋子，连院墙也没有，比起景龙家的房子还破，但好歹收拾收拾也能住人。

屋子边还有口井，景明把木桶转下去提了些水上来，水质清澈没什么异味，也是能喝的。

这就算是她在这儿的全部家当了。

木桶放在一边，她大口喝了一阵的水，随便坐在一截枯枝上休息。

满目荒草萋萋，景明挠挠额头，思及之前被自己视为痛苦的在皇城的日子十分懊悔——早知道就不提退休的事了，本来给人家当影子还有肉吃，总好过被遣到这儿来，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舞锄头。

不对！

她看看自己仅有的包袱和那个竹筒意识到——她甚至还没有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