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娘子身姿曼妙,貌若天仙。
却爱绷着一张脸,对谁都爱搭不理。
第一月,裴骁进出校场目不斜视。
第二月,裴骁不经意撩起车帘。
第三月,有食客打砸铺子,裴骁冲下马车,完成了一场英雄救美……
他将那冰山娘子紧搂在怀中,娘子怯弱抬头,目光灼灼与我对视。
我望着这张与桃枝几分相似的脸。
嗯。
这是使的美人计。
冲我来了。
1
校场大街口的凉水铺子支起来那天,是汴京十年一遇的酷暑日。
地面热气蒸腾,行人衣衫尽湿,狗耷拉在墙角呼哧呼哧喘气。
马车刚拐进校场大街,便听见车外传来热闹人语声。
今日怎这般热闹?
裴骁恹恹打了个哈欠。
这些日子他忙于阵法操演,夜夜三更才睡。
我撩开车帘。
街口原本稀稀落落的几个小摊子,多了一把幅面宽大的青布伞。
伞下桌椅数张,几个食客围坐,眼珠子都粘在正弯腰舀水的女子身上。
女子身着天青色纱裙,楚腰纤细,肌如雪瓷,举手投足自有一股韵味。
有人戏谑道:
水娘子,你家凉浆冷得不够味
水娘子骤然起身,露出一张出水芙蓉的冷艳美人脸。
她耷着眉眼,将碗重重放在那人桌上,又冷脸转身,眼缝儿都不撇一下。
旁人一阵嬉笑。
老四,这下冷得够味了么?
嗨够了够了
我回头看裴骁。
他眯觑着眼,目光落在食客们身上,若有所思道:
将士们也需这般降降暑才是。
我点头,待回去我便命管家准备些冰雪凉水送来。
裴骁的目光收回来,笑着拍了拍我的头。
辛苦夫人了,这么热的天还让你陪我来回跑,哪天母亲高兴时我再与她说说,没必要非让你每天陪我这般颠簸。
我抿了抿唇,虽是母亲的命令,但其实我每天陪你出来两趟,不用整天关在府中,心里反倒高兴。
裴骁闻言,长睫轻眨。
你是怪我带你下山了么?府里规矩多,你想是不适应的。
我摇头,温和笑道: 我既嫁了你,你便是我最亲近的人,我自当学着如何当你的夫人,断不能让人因着我挑你的不是。
裴骁眸光明亮,握住我的手轻轻婆娑。
应心,你如此信我,我定让你成为整个汴京城最风光最体面的将军夫人。
2
回府后,我去给主母请安。
主母神色淡淡,只简单问了两句话,便打发我出来了。
她是当今太后亲妹妹,身份尊贵,当年决然嫁给一无所有的裴父,才有了这后来荣华富贵的将军府。
裴骁并非她嫡子。
因多年无出,在裴父四十五岁时,她允了个小妾进门。怎耐那小妾是个无福之人,生裴骁时难产而死。
主母虽将裴骁收至膝下,并不怎么亲近他。裴父顾忌妻子,也不怎么亲近自己儿子。
裴骁自小在偏院中长大。
虽锦衣玉食,侍从成群,却自小孤单一个人。又因着无人严加管教,慢慢养成了恣意纵性、放达不羁的性子。
那年秋天,他与一群世家公子们上山打猎,意外坠崖。
我发现浑身是血的他时,他正一动不动,静静望着天。
目光忧伤而平静,像极我救的那些濒死的小动物们。
我将头伸了过去。
四目相对。
他眼睫轻轻眨了一下。
我冲他笑,别怕。
他扯出一个艰难的笑容,好。
我将他带回山门中,无微不至地照顾了三个月。山下不断有人接他回去,他迟迟不走,每日陪我采采药、伺弄小动物。
山里下雪那天,他披着一身白霜堵在我门前,用发颤的声音大声问我愿不愿随他下山。
我裹在温暖的被窝中,望着他背后漫天飞舞的雪花,以及眼睛亮极了的人,只觉生命中此情此景着实不该辜负。
好啊。
这些日子,我与他朝夕相处。
他对我日渐倾心。
我亦如此。
听见我的回答,裴骁瞪大眼睛。
大病初愈的他,惊喜交加下竟直挺挺往后倒,昏厥了过去。
山门中,加上我拢共只有五人。
我去一一告别。
大师兄一边雕木头一边问我:
你因为心悦一个男子长相便要跟他走?
我点头,男子可以对女子一见倾心便娶妻,女子为何不能?
二师兄拧眉: 你确定不是当他是屋里那些小兔小龟,因为救了故而舍不得?
我认真想了想,不是,我虽每日抱着小兔小龟心中欢喜,但不似对他那般梦里还想着念着。
师姐眯眼,转身急匆匆回屋,是了是了,这便是男女之缘起,我需快快记下。
我又去拜见师父,问他可有嘱托。
师父躺在龟池边晒太阳,随意问道:
我派叫何名?
我答: 随便门。
你叫什么名字?
应心。
师父点点头,那去吧。
……
我随裴骁下了山。
他没骗我。
不仅用最盛大隆重的仪式娶我为正妻,婚后一改尽放疏狂的性子,开始洁行养心,躬身走仕途。
他带我出席各种官家宴席,给我买各式城里才有的稀奇玩意,闲暇之余两人一马游走于山野阡陌。
因我总爱救治些小动物,他甚至亲手在园子里给我搭了一个小小宠囿。
裴父一年后因病去世。
临终前,一向肃正不苟言笑的大将军,终是显露出父子温情的一面,虚弱地对我说下了最后的遗言。
你万不可离开骁儿……
主母伤心之余,从此潜心礼佛。
偌大的将军府,明明上上下下住着那么多人,却似乎谁跟谁都没什么太大关系。
那段时间,裴骁总爱像个孩子般抱住我。
应心,我无比庆幸那次坠崖遇见了你,这世上真心待我好的,不过一个你而已。你永远永远不会离开我,对么?
我那时心中想,人怎能轻言永远的事呢……但见他红透的眼眶,便应道:
裴骁,我在将军府一天,便当好一天你的妻子,永不更改。
如此三年。
裴骁成了将军。
我亦慢慢学会,当一位规矩得体的将军夫人。
师父曾说。
应心是浑金璞玉,自有一派处世之道。虽年纪最幼,却是让人最放心的一个。
我觉得师父说得对。
3
府里地窖存了冰块。
我开始日日领着人做冰雪凉水送去。
每到下午时分,裴骁总是亲自到校场外来迎我,待热热闹闹给士兵们分完凉水后,便与我同乘一辆马车回府。
主母性子清冷,对我不热络亦不冷落,每日请安说两句话便完事,颇有我随便门的风范。
唯有一次,我请安时她似想起什么,淡声说: 往后裴骁去校场,你路上陪着罢。
虽不明其意,但这是主母对我仅提的一个要求,我自是遵从。
……
街口凉水铺子的生意似乎更好了。
水娘子一如既往地冷着脸。
食客们本就是冲着看人去的,她愈冷,人们愈兴致勃勃。
裴骁对此无丝毫关注。
皇上不久要御驾阅武,他的全部心思都在即将来临的这场操练上。
是以每次路过街口,他或目不斜视。
或只注视着我。
数日后,我因寒热相搏,生了一场热病。裴骁很是自责,禁止我每日与他出行,不准我再碰那些冰湿之物。
同时主母屋里放出话,我无需再去后院请安。话倒也直白,说是怕我将病过给了主母。
如此,我骤然闲了下来。
待身子松快些后,每日开始侍弄宠囿里的小兔小龟、猫儿狗儿,仿似回到了曾经在山中的日子。
一日,我在园子里遇见管家从主母房禀报出来,便问起送凉水的事。
他说有些日子没送了。
我奇道: 为何不送?
管家弯了弯腰,将军说不必送了。
晚上裴骁回来,我提及此事,他随口道: 陈副将说将士们爱喝一家凉水铺子的凉浆,便让那家每日送到校场,也省得府里来回折腾。
我问: 是街口那家凉水铺子么?
裴骁顿了一下。
此等小事皆是底下人安排,这我便不清楚了。
一月后,我身体痊愈,又开始主动要求送裴骁去校场。
他笑着说,原以为你是个好自由自在的,未曾想如此听母亲命令,倒比这城里任何一家夫人都乖顺听话?
我亦笑,此事一则因为母亲有交代;二则也是我自己愿意,这些日子,我在这宅子里可憋坏了。
于是时隔一个半月后,我又路过了校场外大街。
行至街口时,坐在对面的裴骁,忽伸手撩起了车帘。
我一眼就看见了外面正弯腰舀浆的水娘子。
听见马车声,她微微直起腰,脸往这边撇了撇。
裴骁的眸光掠过她背影,又很快收回来,脸上没什么表情。
抬眸时见我看着他,笑道:
这便到了。
此后数日,马车每经过街口,他都不经意撩起车帘。
而那水娘子,或与人说话忽然停下,或动作忽然顿住。
仿佛那擦身而过的一霎,时空在某道漫不经心的目光中骤然凝住。
裴骁脸上自始至终没什么波澜。
但细看之下。
却发现他目光收回时,眼睫轻眨,唇角扬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
我养小动物时,不仅要留意它们吃没吃饱、睡没睡好,安抚情绪也是顶重要的一件事。
比如我多抱了小兔一会,猫儿便伸着脑袋往我怀里钻;我给猫儿多喂了些食物,狗儿便在一旁哼哼唧唧不停。
慢慢便养成了关注它们细微情感变化的习惯。
后来发觉,这个习惯用在人身上,也是差不多的。
我去问陈副将。
他大咧咧道: 没错这一个月来,我让那街口的水娘子每日下午进校场里头分发凉水,将士们都爱喝。
我问: 将军脾胃不好,也喝得惯那般凉的么?
夫人放心水娘子每次把将军喝的先舀出来晾着,分发完后专程送至将军帐中,又细心等着将军喝完,才拿着空碗出来。
每日如此?
每日如此
4
那日,马车还未拐进校场外大街,便听见外面传来喧杂混乱的声音。
裴骁撩开车帘。
只见几个食客围堵着凉水铺子,言辞粗鄙,神情轻佻。
桌椅翻倒,冰雪凉水流了一地。
那水娘子跌坐在地上,红肿着眼睛,往日的矜持清冷全然不见,看上去狼狈又可怜。
车帘撩起瞬间,水娘子眸光盈盈望过来,一滴泪霎时溢出。
她慌张用手擦拭,可另一滴又落在了地上。
安静的马车内,呼吸忽而粗重。
身影一闪,对面位子已然空了。
裴骁冲下马车,只沉着脸静静站在那里,那几名食客便如遇天神般惧怕逃跑。
仓促间撞到青布伞,眼见伞檐歪斜要压在水娘子身上,裴骁利落一个飞身,将人拦腰抱住掠起。
伴随女人惊呼声,衣袂翻飞扬起,他旋转一圈,稳稳停住。
身旁响起喝彩声。
将军好身法
我只看见裴骁的背影。
夫君。
我下意识喊了一声。
他挺直站立,微垂着头,一动不动。
宽阔的后背遮住了怀中的人。
只露出纠缠在手臂上的纱裙,和在风中轻盈晃动的发丝。
我正欲再喊一声,却听见细微娇吟的声音响起。
多谢将军出手相助。
往后有事直接找陈副将。
裴骁的声音又轻又沉。
……嗯,我记下了。
与此同时,一双眸子从裴骁的肩侧冒出来,直直注视着我。
神情柔弱,却目光灼灼。
我脑海中倏地闪过一张人脸。
采药多年,我总能在细微差别中分辨出药效截然相反的两种草药。师姐夸我是天生能吃药师这碗饭的人,只可惜在山里湮没了。
此刻,我微微侧头,眯起了眼。
眼前裴骁似忽意识到什么,身子一动,将怀中人放下,回头朝我望来。
夫人。
他喊了我一声,冲我笑道: 你夫君可威风?
我没回答,目光越过他,落在身后正深邃沉冷凝视着我的人身上。
你叫什么名字?
水娘子垂眼,顿了顿答:
回夫人,小女子名汀兰,方才将军是为救我才抱……还望夫人莫要见怪,也请,也请不要责怪将军。
这话说得委实不合情理。
若是平日在府中,这种僭越之话裴骁早加以叱责或责罚。
但现下,这话在她这种市井人口中说出,倒显出她的关心无状和一派诚真。
裴骁没作声,只微微抿唇,余光觑斜着。
或是因角度关系,这个模样的裴骁,让我有些许陌生。
默了默,我又问:
桃枝是你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