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重庭

刘衍的意识是从一片混沌的虚无中骤然惊醒的。

前一瞬，他还在图书馆的灯光下翻阅着魏晋南北朝的地方志；下一瞬，他便坠入了这个无法控制、无法理解的身体里。

不对劲。

极度的不对劲。

他的思维清晰如昨——记得自己是历史系研究生刘衍，记得那篇关于永嘉之乱后人口迁徙的未完成论文，记得电脑屏幕上闪烁的光标。

但这些属于现代人的记忆，却被牢牢禁锢在一个连翻身都做不到的婴儿身体里。

他被柔软而紧绷的布料紧紧包裹，视线一片模糊，只能捕捉到晃动的光影。

耳边是杂乱的声音：一个女人急促的心跳和喘息，远处隐约的尖叫、马蹄轰鸣，还有风中传来的、他曾在古籍中读到过的某种古老方言的嘶吼。

他想开口问“这是哪儿？”

，喉咙里发出的却是一阵令他羞耻的咿呀啼哭。

“衍儿不哭……娘在……”一个疲惫而惶恐的女声在他头顶响起，极力维持着温柔。

伴随着声音，是一阵更剧烈的颠簸，他被那个怀抱更紧地护住。

刘衍懵了。

衍儿？

娘？

穿越？

我变成了婴儿？！

他拼命想转动脖子，想看清周围，但婴儿的视神经和颈部肌肉根本无法完成指令。

他只能看到一片晃动的、属于女性衣襟的模糊色块，以及偶尔掠过眼前的、燃烧建筑物发出的橘红色光晕。

空气中的味道钻入他稚嫩的鼻腔——柴火烟味、泥土腥气，还有一种……他只在文献中读到过的、属于大规模杀戮后的、甜腻而铁锈般的血腥味。

真实的生理不适感涌来。

饥饿、困倦、无法控制身体的无助，如同潮水冲击着他成年人的意识壁垒。

这不是梦。

外面是在打仗吗？

这是什么时代？

巨大的荒谬和恐惧攫住了他。

他想思考，想分析，但婴儿大脑的生理局限让深度逻辑推演变得困难，强烈的本能情绪——恐惧、困惑、求生的欲望——占据了上风。

颠簸在持续。

女人的喘息越来越重，心跳如擂鼓。

他能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那不仅是疲惫，更是极度的恐惧。

“夫人！

这边！

快！”

一个粗犷的男声嘶吼着。

女人猛地转向，开始奔跑。

刘衍感觉自己像一件行李被颠来簸去。

紧接着，他听到一声闷响和人体倒地的声音。

女人的身体瞬间僵硬，但没有停下，反而跑得更快，仿佛在逃离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奔跑慢了下来，变成踉跄的行走。

西周安静了许多，只剩下风声和女人沉重得如同破风箱的呼吸。

夜色浓郁，月光惨淡。

刘衍的视线似乎适应了一些，能模糊看到女人苍白汗湿的下颌和散乱的发丝。

突然，女人一个趔趄，重重向前扑倒！

在倒地的瞬间，刘衍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护住，所有冲击都被女人的身体承受。

她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刘衍被她压在身下，透过襁褓缝隙，他惊恐地看到——一支粗糙的箭杆，正插在女人的后背上！

深色液体缓慢地浸透她的衣物。

中箭了？！

她中箭了！

是为了保护我……即使作为“外来者”，刘衍的心也被这惨烈一幕狠狠撞击。

这个素未谋面、却本能呼唤他为“衍儿”的女人，正在用生命保护他。

女人挣扎着，用尽最后的力气重新抱起他。

她不再奔跑，而是拖着一条腿，一步一步向前挪动。

每一步，都伴随着压抑不住的痛苦喘息。

前方，一座低矮、破败的建筑轮廓出现在月光下。

像是个……小庙？

女人终于挪到庙门旁，再也没有力气推开那扇门。

她用最后的气力，小心翼翼地将刘衍放在门边一堆相对干燥的稻草上，仔细掖好襁褓。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将一块系着红绳的冰凉玉佩塞入襁褓。

刘衍看到她苍白的脸上，泪水混合着汗水和尘土滑落。

她冰凉的指尖轻轻拂过他的脸颊，眼神里是无尽的眷恋与绝望。

“活……下去……衍儿……”气若游丝的耳语，是他听到的、来自这个身体“母亲”的最后一句话。

然后，她的手臂垂下，身体软软滑倒在地，头颅无力地靠在庙门石阶上，眼睛仍望着他的方向，却己失去所有神采。

死了。

为了保护他，死了。

巨大的悲伤和婴儿身体的原始恐慌让他想哭，但喉咙像是被堵住，只能发出细微的、小动物般的呜咽。

他孤身一人了。

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危险的乱世，被困在毫无自保能力的婴儿身体里。

寒冷、饥饿，以及不远处隐约的狼嚎，都让他意识到，下一个死的可能就是自己。

……“吱呀——”不知过了多久，门轴转动声打破死寂。

庙门拉开一道缝隙，昏黄火光投射出来。

一个家仆打扮的男子探出头，立刻被门口惨状吸引。

“公子！

门外……有个死去的妇人！

还有个孩子！”

他惊骇地回头喊道。

脚步声响起，又一个男子从庙内走出。

此人约莫二十七八岁，身着深色袍服，虽面带疲惫风尘，但眉宇间有股不凡气度。

他先是蹲下身，探了探女子的颈侧，沉重摇头，解下自己的披风轻轻盖在女子遗容上。

然后，他的目光才落在刘衍身上。

刘衍也正看着他。

在火光映照下，能更清楚看到这个后来者的面容——端正、严肃，眼神中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虑。

古人？

看服饰……像是汉晋风格？

我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求生的本能压倒一切，刘衍用尽力气发出微弱的、惹人怜爱的呜咽，清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对方，充满无助与祈求。

男子看着这双异常干净的眼睛，微微一怔。

随从在一旁低声道：“公子，兵荒马乱，自身难保，这婴孩……”男子沉默着，想起南下途中见过的无数惨剧，易子而食，尸骸塞道。

他自己前途未卜，何谈庇护一个来路不明的婴儿？

他叹了口气，终究于心不忍，俯身想将孩子抱起来，找个相对安全的地方放置，也算仁至义尽。

就在他俯身，衣襟拂过刘衍面颊时，刘衍求生心切，小手胡乱一抓，恰好紧紧攥住了男子腰间垂下的一缕穗子。

那小小的、用尽全力的拉扯，仿佛首接拽在了男子的心弦上。

男子身体一僵。

随从见状想上前帮忙解开，却被男子抬手阻止。

他低头看着这个紧紧抓住他不放的孩子，那微弱而执着的生命力，让他冰封的心湖裂开一道缝隙。

他想起了家中再次小产的妻子，想起了自己年近三十仍无子嗣的凄凉，想起了家族旁系那些虎视眈眈的目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悲悯，混杂着潜藏心底的对血脉延续的渴望，在这一刻轰然涌上。

“这孩子……与我……”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

就在这时，随从从女子遗体中找到那块玉佩递过来：“公子，只有这个。”

男子接过玉佩，就着火光端详。

那是一块上好的白玉，正面刻着清晰的“衍”字。

“衍……”他轻声念着，仿佛宿命的回响。

他再次看向紧抓他不放的孩子，眼神变得复杂而坚定。

他轻轻握住刘衍的小手，那柔软触感让他最终下定决心。

他小心翼翼地将孩子连同玉佩一起抱入怀中，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对随从说：“不必另寻人家了。

此子失怙，我亦……此乃天意。

从今日起，他便是我的儿子。”

他顿了顿，低头看着怀中似乎安静下来的婴儿，感受着那份奇异的、血脉相连般的触动。

“此玉有‘衍’字，便叫……诸葛衍吧。”

“公子，那要如何对外言说？”

随从谨慎问道。

诸葛恢略一沉吟：“就说是我在北地的外室所出，因乱世才接回身边抚养。”

这个说法虽不完美，但在户籍混乱、士族流离的当下，足以解释一个突然出现的孩子。

“好好安葬这位夫人，立个标记。”

诸葛恢吩咐道，抱着婴儿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明日一早，我们速离此地，南下渡江！”

他抱着新得的“儿子”转身走入庙内。

庙外，北风呼啸，卷着远方的杀伐之声与血腥气息，呜咽着掠过荒原。

刘衍，或者说诸葛衍，蜷缩在这个陌生“父亲”的怀中，胸前的玉佩冰凉。

他带着一个现代人完整的记忆和满腹的迷惘，终于在这尸山血海的永嘉五年，抓住了第一根救命稻草。

历史的洪流依旧奔涌，但他的命运，己然偏离了原本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