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正在照顾女儿坐月子的我,匆匆赶回府中,以主母之名为他接待来往恭贺的宾客。
一天忙碌下来,浑身酸软疼痛。
可江绍回府的第一件事,却是借着酒劲儿将我推倒在地。
袅袅送的珍珠链,也是你能戴的?
江绍是武将,力气极大,我的背磕在尖锐的桌角,痛得哼了一声。
他厌恶的目光挪到戴在我脖子上的那条珠链。
第二天清晨,江绍背着荆条,赤裸着上身跪在我的门前请罪。
而我只留给他两个字: 和离。
1
昨天是我喝多了,瑶娘。
求你原谅我。
江绍赤裸着上身,跪在我的门外。
清脆的抽打声透过薄薄的窗纸传入我的耳中,我能想象到血肉横飞的样子。
江绍对自己一向狠。
他更知道,只有狠,才能博得我的心疼和怜悯。
毕竟成婚二十年,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向他提出和离。
缩在暖融融的被子里,我皱了皱眉。
小姐,其实姑爷这般,也算是诚心了。
崔嬷推门进来,眼尾被泪意熏红,说话声还带了几分哽咽。
想是见了江绍的伤,心里有些不忍。
小姐若怪,就怪老奴昨日瞎了眼睛,偏偏要选定王太妃送的贺礼。
崔嬷进来的时候,端了一整匣珍珠。
昨日江绍推我,我的背磕在桌角,泛起一大片青紫。
她一边为我擦着去淤的药酒,一边替江绍说话。
这是姑爷特地找来,给您赔罪的。
我起身,摆了摆手,刚起床的嗓子还带着三分哑。
伺候我梳洗吧,还有,叫姑爷进来,和离的事,我跟他谈。
终究还是上了年纪,也需要顾及体面二字。
我暗暗笑了一下,对着铜镜,在眼下的青黑上盖了厚厚的粉。
而旁边的锦盒里,那条引起夫妻矛盾的珍珠链被随意地堆在一起。
锦盒下的小纸条,是定王太妃柳兮音清隽的瘦金体。
何必珍珠慰寂寥。
2
屋外下起毛毛细雨,淅淅沥沥的雨声听得人心里发紧。
江绍坐在屋边的软榻上,低垂着眉,任府中的医师为他上药。
而我啜饮一口茶,只觉得水有些凉。
想起年轻的时候,最喜欢食冰饮酒,而如今却也爱上大红袍温热的苦香,不禁哑然失笑。
瑶娘,昨天是我不好,借着酒劲发疯,你能原谅我吗?
江绍见我神色如常,温文平和,他挥退医师,凑近捉住我的手。
我真的是酒醉蒙了心,你若是不解气,再抽我几顿都行。
我没挣脱,对上他的眼睛。
琥珀色的瞳仁里,有后悔,有深情,四十五岁的江绍,依旧满眼是我。
看向守在门口的管家,我招呼他进来。
管家,后日就是老夫人五周年的祭礼,一应摆设开销,还照老规矩办。
昨日我去小姐那儿,她产后还是有些气虚,一会儿你同崔嬷一起到库房,我记得有两只紫参,派人送过去。
还有今年庄子上的账本,一会儿送到我名下的春芳小筑,我会看。
管家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神色挣扎的江绍,他低头称是,然后就和崔嬷一起退下了。
江绍捏着我的手力气越来越大。
他高声质问: 顾瑶期,明明是个好日子,你在闹什么
3
是啊,明明应该是个好日子的。
我的夫君升任武将之首。
我的女儿嫁给小昭宁王慕容洵为妃,诞下世子。
我的儿子任职户部,前途一片大好。
嫁给江绍的这二十年,他无姬妾,无别室,膝下仅有一子一女,对我百依百顺,言听计从。
京城里,谁人不知江将军爱妻如命。
而在婚姻生活里,唯一称得上瑕疵的地方,仅仅是昨日醉酒的时候,他喊了青梅的小字,又借着酒劲推了我一把。
你喜欢珍珠,我也赔了你,你怨我推你,我自罚受苦,总能平你怒气。
我已经够给你面子了,顾瑶期,你还想怎么样?
4
面子?江绍,你借着酒劲儿怀念你的老青梅,用她送的礼物为难你的发妻,你还敢跟我提面子?
我冷笑。
脱掉外衣,露出背上的淤痕。
怕不是你功成名就,也想学一学那陈世美,享一享人间至贵。
因为受伤失血,他的嘴唇有些苍白。
我声声诘问,江绍愧疚极了,豆大的眼泪珠子一颗一颗往下落。
四十五岁的人了,哭起来还像个愣头青。
是我不好,瑶娘,你别不要我。
挽留、恳求,江绍低眉顺眼,轻轻在我的伤处吹着凉气。
一瞬间恍然的错觉,江绍还是那个爱我逾生命的好夫君,可昨日酒气加持下,那张不耐烦的脸又让我清醒。
他的不耐烦,让我觉得熟悉。
这样的神情,曾经在二十年前,出现在我的丞相父亲脸上。
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鄙夷,更是一种得意。
我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就是不改变决定的意思。
我就只犯了这么一次错,瑶娘,为什么不能原谅我?
二十年夫妻,就只这么一次,瑶娘,你就这么绝情吗?
他由一开始的恳求,变成有些责难的质问。
我将柳兮音的情信丢在他的脸上。
何必珍珠慰寂寥,江大人,莫要把你的妻子当成傻子。
5
他脸上有一瞬间的凝滞,继而转变成一种奇怪的神情。
这神情里,有一种男人从骨子里天生的自信。
我下意识藏住自己厌恶的表情,唇角弯了又弯,露出一个还算体面的敷衍笑容。
原来,你是吃醋了。
瑶娘,别闹,省得让儿女看笑话,我和袅袅之间,都已经是二十年前的旧事了。
定王太妃柳兮音,小字袅袅。
年少时期,与江绍有一段旧缘。
那珍珠链,就是她送来,贺江绍升官的礼物。
我沉声道:
江绍,好聚好散,看在儿女的份上,我不与你闹僵,我们还是朋友。
他终于被我激怒,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忽然抬手掐住我的脸。
我下意识躲避,却被他的狠厉吓得不敢动弹。
出嫁从夫,你的父母都已经离世,和离,你还能依靠谁?
顾瑶期,这二十年,我无姬妾,无外室,更无异生子,整个京城,谁人不羡慕你江夫人,是我太惯着你了。
江绍的眼神瘆人,他凑得很近,身上的血腥气里,和着淡淡的甜香。
可我却想起昨天他推我的样子。
那种源自本能的挥手,还有看见珍珠链一瞬间缱绻的柔情,都让我的心泛起密密麻麻的痛意。
我不再畏惧,而是斩钉截铁地迎向他冷厉的眼。
要么和离,要么我死,江绍。
6
人生进程过了大半,我不得不说,江绍的威胁是对的。
我已经不再是那个有资本娇纵的丞相嫡女。
父母兄长逝去,而我成为妻子,成为母亲,有软肋,也有盔甲。
江绍步步攀升,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官职低微的小校尉,而是大魏武将之首,正一品的骠骑大将军。
可若要我忍下去,大概也是四个字: 心意难平。
和离的事情没谈妥,我与江绍不欢而散。
但日子总要过下去,江绍去了军营。
我住在春芳小筑。
我们都已经不再年轻,考虑的东西更多。
江府的一切都在正常运转,我和江绍的矛盾被死死捂住。
直到婆母的五周年祭礼,儿子回到江府。
我与江绍跪在灵位之前,虔诚叩头。
礼毕后,江卿臣拦住了我。
娘,你跟爹到底在闹什么?
儿子现在正是考校的时候,家中出此大事,儿心不安呐。
户部三年一考评,我知道,他很看重。
肯定是江绍和他说了什么。
残阳如血,落在少年青涩的脸庞上。
臣儿,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
你既然熟读圣贤书,就更应该知道子不言父母之过的道理。
江卿臣面色僵了僵,却没有失了体面,他躬身一揖:
是孩儿的过失,但孩儿不得不为父亲说句公道话。
父亲与母亲二十年风雨,若是一巴掌就能打断,那也未免太脆弱了些。
父亲有错,如何责罚都好,可总不至于离绝。
我这个儿子,本性不坏,就是读了太多圣贤书,古板木讷。
我下定决心的事,就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我摆摆手,示意江卿臣不要再劝。
若是为了官场前途,就罔顾自己老娘,那我权当自己生了块叉烧。
绍郎,你可还好,可还安康?
不需我多言,就连江卿臣这个毛头小子都知道,绍郎这个称呼,是女子对心爱之人的。
儿子的劝声戛然而止,我唇角勾起一抹浅淡冷笑。
隔着一道厚重的门,我依稀看见里面一道柔软的倩影,我的夫君江绍跪在软垫上,一言不发。
而柳兮音穿着一袭月白色襦裙,低声劝慰。
她的樱桃唇都快沾上江绍的耳朵边儿。
莫伤心了,绍郎。
我转头,看向脸色红一块白一块的江卿臣。
还是年轻啊。
为了避免尴尬,儿子还是先退下吧。
7
柳兮音是江绍的青梅。
年轻的时候,是婆母从乡下带来的丫头,一度要给江绍做妻子的。
只是后来阴差阳错,她成了慕容辞的侧妃。
而我的父亲顾丞相,将爱女下嫁给了当时并不显赫的江绍。
风水轮流转。
前年她的夫君慕容辞谋反被诛,陛下仁慈,不牵连女眷,保留了她定王太妃的名号。
虽然听起来是皇室贵妇,但顶着罪臣家眷的名义,日子不会太好过。
一颗放了二十年的青梅,按照常理来讲,会干瘪,会腐烂。
可三十五岁的柳兮音从未受过风霜,即使慕容辞死了,她还是那个玉软花柔、旖旎生香的美妇人。
不像我,隔着一道门,如同一个毛贼窥视她和我的夫君。
涌进喉头的只有无尽的酸。
酸到牙龈密密麻麻发颤,酸到我的手心渗出汗。
我见不得他们亲密。
尽管江绍什么都没有做。
没有亲吻,没有对视,只是沉默。
可沉默,不就是允许。
其实他负荆请罪的时候,我还怀着那么一点幻想。
都已经过了二十年,将就将就就是一辈子。
可现实却将我从那一点陡然的虚幻中拖出来。
江绍淡漠启唇: 你不该来的。
柳兮音脆生生地开了口: 老夫人生前,待妾身如同亲女,妾尽一尽孝心也是应当的。
堂中没有人。
一个寡妇,一个中年将军,一道冰冷的牌位。
柳兮音磕了三个头,带着莹莹的泪珠,撞上江绍晦暗的目光。
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柳兮音握住他的手。
绍郎,妾身如浮萍,无所依托,余生唯愿郎君安康喜乐,再无忧愁。
半晌,冷硬融化,江绍将她揽进怀里,轻声安慰。
那也不必还过来我送你的珠链。
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呵,再无可忍。
哐当
门被我骤然推开。
瑶期?
8
江绍脸上的惊慌一闪而过。
他松手,二人之间的距离骤然被拉开,掩去心虚,缓缓开口道:
瑶娘,你怎么来了?
而柳兮音以帕掩面,怯生生开口: 姐姐,你不要误会,我刚刚只是有些头晕。
她的美貌并未随着时光而消磨,而是如同藏在窖中的陈酒,打开盖子的时候,散发出浓烈的香气。
而这个开盖子的人,从前是慕容辞,如今便是江绍。
姐姐来了多久,面色怎么这样差?
我想我们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姐姐不至于如此小心眼吧。
她知晓我看见了他们的亲昵,所以唇边带着挑衅。
我扫了她一眼,并没有说什么。
如果是年轻时候的我,大概会大闹一场,可她说的没错,人到中年,确实沉稳。
我负责沉稳,自然有人代替我出这口气。
崔嬷不卑不亢,落在柳兮音身上的目光冰冷似雪:
夫人,若是老奴没有看错的话,太妃娘娘发上插的是玉月仙荷簪。
玉月仙荷簪整个大魏仅此一支,是先太皇太后为感谢我祖母的救命之恩,赏赐给顾家。
我娘疼惜我,添在我的陪嫁之中。
我一直不曾戴过。
本来想着传给女儿,如今却簪在柳兮音的头上。
江绍的目光有些不自然。
我没有理他。
她身上这件白罗裙,用的是前年皇后借着南海大捷赏赐给功臣家眷的苏锦。
这就是将军说的,清清白白,免得让人看了笑话。
我打断想要解释的江绍,看向忸怩作态的柳兮音。
如果我没记错,婆母生前,最厌恶的,就是你。
待若亲女的丫头,嫌弃自己官职低微的儿子,用肮脏的手段给她下药,趁着她头晕,爬上贵客的床。
婆母曾经给我讲过这一段故事。
正是因为曾经真心相待,所以在遭遇背叛的时候就特别痛。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我不评价柳兮音的行为,只是对她在婆母的牌位面前大放厥词厌烦不已。
9
顾瑶期
崔嬷的质问惹得她泪如雨下。
我命苦,原不配用这些东西,可姐姐如此羞辱,是一点面子都不给我留了。
她很聪明,没有提及送她礼物的江绍。
多讽刺。
我的丈夫,拿我的嫁妆去讨好他的青梅。
如今事发,我这个苦主,却成了恶人。
江绍挡在柳兮音身前,不自觉提高了训斥我的声量。
他眉头紧锁,仿佛我伤害了他的心尖尖,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罪孽。
江绍,若不是今日她来,我还不知道,你用我的嫁妆借花献佛。
江绍出身贫寒,即使如今再位高权重,也不知道有些东西,靠的是家族的积累。
他缓了缓语气,朝我走来: 瑶娘,莫要无理取闹。
兮音可怜,你给了她,我再补给你更好的。
柳兮音拉他的手落了空,僵在原地,小声呢喃。
绍郎,姐姐不喜我,我走便是,反正今日,我也为老夫人尽孝了,千万不要生了矛盾,伤了你们夫妻之间的感情。
不然死去的昭宁王若是知道他的义妹受了欺负,不知该有多难过。
一瞬间热血上涌,面对挑拨离间的老绿茶,我再也忍不住,一脚踹了上去。
贱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