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着刚小产过的身子,诵经四十九天,为他新生的皇子祈福。
大殿阴寒,僧袍单薄,我手上生满了冻疮。
有人要助我逃走,别再受这折磨。
我合掌低眉道了声: 无妨。
毕竟,我求佛祖不为祈愿,是为宽恕——
今日之后,我的手要开始沾血了。
入夜,报恩寺燃起一把大火,带发修行的兰贵妃殒命。
听说宫宴之上,帝王金樽倾覆,彻底失了态。
1
成和年。
被幽禁在报恩寺的第二个月,宫里来了圣旨。
柔妃诞下本朝第一个皇子,让我在佛前昼夜诵经四十九日,为皇子祈福。
月蘅红了眼,当场就要与传旨的宫人拼命:
凭什么让我们主子做这些?不怕折——
我按住她,让她生生把一个寿字吞了回去。
妄言便是诅咒,我不想她为了我逞一时快,平白丢了性命。
我将刚收到的信藏进袖口里,拍了拍月蘅的手安抚,拢着粗麻僧袍去了佛堂。
门在我身后阖上,月蘅也借口被拦在了门外。
这倒是不意外。
毕竟让这两个人来传旨,摆明了就是要折腾我。
果不其然。
我跪在佛前的蒲团上,木鱼还没敲几下,就被人一脚踢翻了。
哎哟,还真是不小心呢,劳烦娘娘捡一下吧。
尖锐的声音满是挑衅。
月芝站在我面前,大宫女的装束比之前体面几分。
外头拦门的是月茹,眼神里也多是幸灾乐祸。
她们以前都在我的栖云殿当值,因为吃里爬外,又不检点,就被打了板子赶出去,现下去了柔妃的惜华宫。
是邱怜音想让我难堪。
可惜,想多了。
我心里毫无波澜,探身将木鱼摆正,伸出的手却被狠狠踩住
压在冰冷的石面上,疮口崩裂,我禁不住颤了颤,倒吸一口凉气。
月芝见状,更为得意,用力碾了几下,声音阴狠:
疼么?娘娘金尊玉贵的,何时吃过这种苦?可您不知道,当初打我的板子比这更疼千倍万倍
冷汗沿着额角滑落。
我的脸色应当白得像鬼。
我深吸一口气,沉声说: 放开。
月芝冷笑: 还当自己是兰贵妃呢?
我抬眼看向她: 难道不是?
狂妄的神情忽然一滞,从狗仗人势的狂喜中冷静下来。
她应该是想起,我虽然被戚商玄幽禁在这里,可到底没被褫夺贵妃之位。
可她很快又尖酸道:
如今您已经失了圣宠,留个虚名有什么用?实话告诉您吧,连我们娘娘都没想着让您来跪经,可陛下薄情啊……
薄情?
我慢慢地勾了唇角:
那你说,陛下薄情,是我更怕,还是如今正得盛宠的柔妃娘娘更怕?
月芝的笑意瞬间僵住。
我抽回手将木鱼扶正,乌黑发紫的手指握住木槌,轻轻敲击。
戚商玄的薄情,可不是薄如纸。
而是利如刀。
她咬着牙: 无论如何,您谋害皇嗣的罪名是脱不了的再嘴硬也没用
是。我轻轻应了一声,倒是让月芝愣怔,没什么嘴硬的,等这经诵完,我认就是了。
我垂着眼睑,手覆在小腹之上。
2
谋害皇嗣,是邱怜音想让我认下的罪名。
也是戚商玄恨极的罪名。
昔日太后娘娘怀孕遭害,他差一点就查无此人。
此事宫中人尽皆知。
为此,邱怜音不惜给自己下药,费尽周折嫁祸在我头上。
似乎谁也不信一个母亲会毒害自己的孩子。
哪怕是辩,我也百口莫辩。
更何况,我还不想辩。
她看起来也确实得偿所愿了——
我如今在报恩寺。
而她,即将在四十九日后的宫宴上,被晋位柔淑妃。
那孩子是戚商玄的长子,虽说先天不足,却归根到底还活着。
我也正因为这孩子的不足,需得在冰冷刺骨的佛堂里跪着,昼夜诵经祈福。
可她应该不知道。
这一通折腾后,还有个她尚且不知道的意外之喜——
我在两个月之前有了孕,刚到报恩寺不久就见了红。
费尽周折,最后也没留下。
看来是没有缘分,强留不住。
3
在这宫里头,皇上的意思就是天意。
戚商玄把我幽禁在凋敝的报恩寺,再不理会,态度分明。
陛下已然不在意我,我被认为丢了最大的倚仗,就成了所有人可以轻贱的对象。
邱怜音的授意,再加上月芝和月茹的旧怨,可做的事情就多了。
比如,入夜时,在我背心泼一盏井水,让我醒神,不要懈怠。
又比如,缝衣的长针竖在蒲团周围,稍有不慎,僧袍上就洇出了血。
宫里来的人,惯会这些阴私手段。
不仅如此,连月蘅绞尽脑汁为我做的补汤,也都进了她们二人的肚子。
看着我苍白的面色,她哭红了眼。
哭着哭着就又要去拼命。
我无可奈何:
你手腕受过伤,拼力气可拼不过她们。就算是报仇,也得先有个称手的武器吧。
于是,第十天的时候,她从禅院里翻出一把生锈卷刃的柴刀。
自此,我让她天不亮就去后山磨刀。
想着这刀磨好了,时间也就差不多了。
4
第四十天,在后山闭门禅修月余的师太出关了。
恰好撞见我浸湿的衣襟结了一层冰,月芝和月茹立在一旁,笑得讥讽。
佛门净地,若是不想为皇子造冤孽,就适可而止。
声音不急不缓,古井无波,却透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两人愣怔,不知师太来历,只先悻悻退去。
将人打发走后,我手上的念珠不停,轻声说: 多谢师太赠药。
其实不止是药,小厨房里平白多出的滋补食材,也是她离开前安排好的。
报恩寺是座皇家寺庙,自从太妃一根白绫吊死在这里后,就破败下来。
连冷宫都比它热闹几分。
若非师太心善,我没这么容易熬过这一劫。
以施主的本事,就算是无贫尼相帮,亦能无忧。
你若是想走,便能走。为何不走?
尾音沉沉,多了些怒其不争之意。
我抬起头来,对着高大庄严又慈眉善目的佛像,看了许久。
承蒙师太慈悲,可我自有所求。
求什么呢?
自然不是为戚商玄的孩子祈福。
我是为了赎罪。
赎自己一时莽撞,没能保住那个孩子之罪。
想用七七四十九日功德,换他一个缥缈的轮回。
还有就是……
我低头看着自己青乌的手。
它很快要沾血了。
我也为自己求一个宽恕。
师太沉默片刻,终是叹了口气:
执妄怨憎,皆为苦因。
闻言,我到底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可您在佛前这么多年,如今心里就真没有一丝恨意了吗?
未得回声。
5
第四十九日一早,报恩寺来了不速之客。
戚商玄是一个人来的。
他站在佛堂门口,影子被晨光拉得极长,孤寂又凌厉。
知错了吗?
我不回话,木鱼声声回荡在佛堂之中。
或许是觉得语气太冷硬,他缓和了几分:
你若是知错,朕会护着你。想想以前,朕不是一直都能护着你吗?你何必与朕过不去?
我仍旧不答。
他耐性耗尽,被我这态度惹恼:
兰元卿,朕已经给足了你宽待,你还想怎么样?你明知道朕最恨妇人争斗,毒害子嗣你害得柔妃几乎一尸两命,朕不过是让你在此诵经反省,你心里还没有哪怕一丝低头悔过之意吗?
敲击的手停住了。
我缓缓直了直背脊,侧脸看向他:
你是为邱怜音而来,还是为自己而来?
是让我对后宫阴私低头,还是对你的皇权低头?
……
戚商玄被戳中了肺管子,俊逸的脸上瞬间蒙了一层寒霜。
三个月前,我因为边关削减军费的事,与戚商玄不痛快。
他觉得我既然入了后宫,就不要再把手伸向前朝。
可他已经全然忘了曾经承诺过我什么。
就在这时,邱怜音给他递了一把刚好惩治我的刀。
刀是真是假并不重要。
好用就够了。
然后,我轻轻笑了笑:
陛下,有时候我总觉得奇怪。当初你我鸿雁传书三年,虽然不通身份,但言谈之间倒是畅快。谁能想到,如今见面却总是不痛快。
我定定地看着戚商玄,他眸中似是有些杂乱一闪而过。
他似是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声音转冷:
昔日之事只在昔日。今日麟儿喜宴,朕不想寻不痛快。话已至此,若是你认了错,便还能回宫。日后谨言慎行,做个合格的妃嫔。
如果不呢?
他垂眸看着我,眸中似乎还有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情:
可是元卿,如今你还有什么呢?唯有朕怜惜你,朕想与你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我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
我还有什么呢?
且走且看吧。
6
戚商玄的突然造访,吓得跪在院里的月芝和月茹抖成了筛子。
生怕帝王念旧,我添油加醋地诉委屈。
虽不知道我们说了什么,可看着戚商玄拂袖离去,好像没留半分情面,她们倒是定下心来,以为我再次惹恼了这位九五之尊,彻底失宠,日后翻身更无望。
月芝吊着眉眼讥讽: 我还真以为陛下对娘娘余情未了呢,谁知道又看了场笑话。
我冲她招了招手: 你过来。
她不解。
这些日子诵经,倒也有些感悟。回想当初,觉得对你们确实苛责了些。听闻你与惜华宫的侍卫郎情妾意,若是柔妃晋了位分,保不齐一高兴,便要为你们赐婚。如今我怕是要老死在这里,外头有些财物也无用,不如给你添妆。
月芝面上一喜,眼神微动,下意识地抚了抚小腹。纵然仍旧有些半信半疑,却还是凑了过来。
我袖中的手,已然握住了柴刀柄。
月蘅磨刀的本事不够,这刀还是钝了点。
但杀人足够了。
……
入夜后,报恩寺燃起了一把大火。
火势熊熊,瞬间就吞噬了整座佛堂。
宫中宴席正酣,即将要宣读邱怜音的加封圣旨。
消息却在此刻传到了戚商玄耳中。
听闻酒樽应声坠地,他霍然起身,脸色煞白,踉跄往报恩寺而来。
邱怜音听闻,自然也随之跟上。
待火被扑灭,禁卫在焦土中发现了两具女子尸体。
一具看身形像极了兰贵妃,一具手腕断过重接,分明是她的贴身侍女月蘅。
戚商玄脚步一颤,死死盯着那片焦土。
若非邱怜音搀扶,他怕是要直接跪倒在地。
邱怜音垂眸,掩住眼底一丝隐秘的狂喜。
戚商玄脸色青白,闭上双眸用尽力气吐出一个字: 验。
验明正身。
然而,太医院与刑部仵作私语片刻后禀报:
陛下,这具尸体……应当不是贵妃娘娘。
此话当真?
仵作点头,言之凿凿: 虽焦灼难辨,但仔细查验,她腹中已有身孕。可从未听闻贵妃娘娘怀胎。
戚商玄绷紧的胸膛骤然松了一半。
反观邱怜音的笑意,却一点点凝固在唇角。
就在此刻,废墟边一直闭目诵经的师太缓步走来。
她站定在戚商玄面前,轻轻拂了拂僧袍上的尘灰,开口道:
阿弥陀佛,施主节哀,女施主来寺之时,确实已有身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