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正蜷在漏雨的厢房里咳血。
父亲搂着白月光在堂屋数钱。
桌上摊着县医院的催款单,五千块手术费,正好是卖老宅的价钱。
小妹躲在灶台后抽泣,胳膊上全是烟头烫的疤。
哥……她抖着递过母亲的 X 光片。
医生说再不动手术就……
我怒极反笑,抓起白酒浇在族谱上: 今天让你好好看看什么叫光宗耀祖。
1
老张对白老师家孩子可真上心,当初自家儿子考上清华也就煮了一锅白面条
瞧这茅台酒,听说托了供销社主任的关系才弄到,比上个月李书记家闺女出嫁用的还高档
那红烧肉看见没?专门找食品站批的特供肉,啧啧……连碗筷都是从国营饭店借的,这面子……
听说连录取通知书都给裱起来了?自家孩子的还压在玻璃板下呢……
你们说……该不会真是……当年那事儿……
还没进门,街坊们的议论声就不断传入我的耳中。
我一眼就看见红光满面的张建设站在人群中央,满脸得意地接受着众人的奉承。
阳光下,白家崽子一身崭新的的确良格外刺眼,胸口还别着姥爷送给我的钢笔。
正在敬酒的白如雪手腕上叮当作响的银镯子,分明是姥姥留给我妈的嫁妆。
我抄起喂鸡的食槽扔了过去,谷糠混着鸡粪扬了他们一脸。
鸡食槽正中白如雪胸口,馊了的鸡食糊了他满身。他手忙脚乱地拍打,却抹得更匀了。
张建设抹了把脸,结果糊了一手鸡粪。
趁着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我快步上前一把就把白小斌的钢笔扯了下来。
夺笔刹那,我膝盖不小心顶到他胯下,白小斌脸色煞白,疼得呲哇乱叫。
那是张叔叔托人从上海买的英雄金笔白小斌夹着腿直跳脚,声音都变了调。
你、你这个乡巴佬也配碰?我要让张叔叔打死你
他刚靠近,我一巴掌把他扇得转了个圈。
白小斌鼻涕眼泪糊了一脸,钻到白如雪身后发抖: 张叔叔救命这疯子连我都敢打
周围的邻居们这才回过神来。
张建设额角青筋暴起,抡圆了胳膊朝我脸上招呼: 小兔崽子……
手臂突然僵住,瞳孔骤缩,李……李明?你不是在西北基地……
张建设喉结滚动,冷汗顺着鬓角流下。
我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
邻居们一脸茫然,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后生是谁家的?咋没见过?好端端的酒席,上来就掀桌子,怕不是个疯子?
穿得人模狗样的,怎么这么没教养你们猜张建设会咋收拾这小子?
听说白小斌这次高考考得不错啊,某些人该不会是落榜了心里不痛快吧?
好好吃着饭,就开始扬鸡粪,真恶心……张建设,要不要喊治保主任来?
当年离村时还带着稚气的脸,如今轮廓分明;曾经单薄的肩膀,现在能负重越野三十公里。
邻居们一时难以将两个形象联系起来。
见我脸色冷硬,张建设讪笑着,大学生总得有支像样的笔……反正你也用不上。
今儿个是小斌考上大学的好日子。放着也是放着,先借小斌撑撑场面……
见我脸色更冷,张建设声音发虚,额头渗出细汗。
就……就借用一天宴席结束立刻归还
我冷哼一声。
按你这说法,公社的粮食是不是也能随便拿?生产队的牛也能牵回家?
就你这样的还配当干部?我看连村口二傻子都比你明白事理
放你娘的屁张建设青筋暴起,一家人借个东西怎么了?
是啊,小明你误会了……
白如雪刚想帮腔,我反手一记耳光: 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白如雪捂着脸,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是我们母子碍眼了……
说着说着身子一歪晕倒在张建设怀里,惨白着脸流泪。
张建设顿时暴跳如雷: 小畜生,看我不收拾你
2
反了你了张建设抄起板凳。
我抢先踹翻泔水桶,馊水泼了他满身: 清醒了吗?要不要再来点?
你竟敢跟老子动手?张建设面皮紫胀,呼哧呼哧喘着,活像只被激怒的野兽。
可他又不敢跟我正面硬刚,因为他知道我的实力与脾气。
母亲当年为求自保,不得不下嫁这个所谓的贫农代表。
张建设这个自诩知识分子的废物,戴着厚如瓶底的眼镜,却连封家信都写不通顺。
整天除了吃饭骂人,就是卖弄那几句酸诗,根本就不配做一个父亲。
我从小就以他为耻,立志要成为真正的男子汉。
我这双能徒手碎石的手,对付张建设这种连扁担都挑不动的废物,手拿把掐。
白如雪见我连张建设都敢打,吓得脸都绿了。
小明你消消气……都是我们娘俩没眼色……
可怜你叔去得早,我们孤儿寡母……
白如雪深谙人心,故意装出可怜相给我泼脏水。街坊们果然被他牵着鼻子走,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哟,这不是老李家的大学生吗?出息了连亲爹都不认了
狗屁大学生毕业多少年都没回过一次家,刚回来就弄得鸡飞狗跳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敢打。
白家孩子考上大学多不容易,非要在这节骨眼上闹事好好的喜事被他搅黄了,真不像话
哎哟喂,念过大学就是不一样哈早不回来晚不回来,专挑人家升学宴来砸场子
我无视四周的指指点点,只死死盯着张建设。
他喉结滚动,手指不自觉地颤抖。
白小斌这才猛然惊醒,冲过来就要揪我衣领。
你个死读书的废物敢砸老子的场子?那钢笔可是张叔叔特意从上海带回来的
各位长辈都亲眼所见白小斌咬牙切齿,等我混出头了,忘不了大伙儿的恩情现在快帮我教训这个疯子
不要脸确实会遗传的,明明理亏的白小斌却振振有词。
我看谁敢。
我反手把案板上的菜刀甩在墙上,谁不服,尽管过来试试
还给小斌。
我冷哼一声。
怎么?你们娘俩是属蚂蟥的?非扒着别人家吸血?
成天喊我妈嫂子装可怜,现在连我姥爷的遗物都惦记?
张建设怕事情闹大,连忙开口打圆场: 误会,这些都是误会。
白小斌却像炸毛的公鸡: 明明是张叔托关系弄来的金笔跟那个死老头没有半毛钱关系
在妈妈的信中,白如雪是张建设的小师妹。
青年丧夫,中年丧父,带着白小斌前来投靠。
张建设开口师恩难忘,闭口不负重托。家里为数不多的钱票粮食可着他们母子吃用。
我永远也忘不掉母亲在信纸上落下的泪痕。
白如雪顿顿能吃上白面馍馍,小斌的衣裳都是供销社新扯的灯芯绒。你妹妹穿着补丁摞补丁的旧褂子,在灶台后头啃他们剩下的窝头边。
上月粮本上最后五斤白面,你爸全给了白家母子蒸馒头。那晚你妹妹发高烧,我只能用麸皮熬糊糊喂他……
腊节白家母子喝的是腊粥,你妹碗里只有红薯渣。
队里分的半斤香油,你爸全浇进白家的面条碗。你妹馋得直舔碗底,我只能用涮锅水给他泡野菜。
昨儿看见小斌蹦跳着上学,你妹饿得蹲在墙角站不起来……
……
我的眼神如淬了毒的匕首。
白小斌猛地一抖,整个人蜷缩成团躲在张建设背后。
张建设面色发青,结结巴巴地开始搪塞。
白老师咽气前把她们娘俩托付给我……我要是撒手不管,还是人吗?
你妈也常说……做人要讲良心……
小斌那孩子聪明,是块读书的料,咱家供他上学,将来出息了也能帮衬你们兄妹
他俩交换眼神的模样,活像两条交尾的蛇。
我膈应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他们倒黏糊得更来劲了。
你白姨待欣语如己出,你也该把小斌当亲弟弟
张建设搓着手,脸上堆起假笑,快把钢笔还给他,再好好道个歉,这事就翻篇了
这是我姥爷的遗物,可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用。不然就让警察来评评理好了。
张建设气得额角直跳,咬牙切齿: 反了你了你命都是我给的,这个家,我说了算
3
我忍不住嗤笑一声,斜眼看他。
张建设,叫你一声爸,你就真以为能摆谱了?
你好好想想,这些年来你尽过半分做父亲的责任吗?
生产队分细粮那会儿,妈把白面都留给我,自己啃野菜团子。你呢?偷偷给白家送富强粉白小斌上学你给买新军绿书包,我用的还是妈用旧布头缝的。张建设,你好大的脸
桌旁的邻居们立刻炸开了锅。
张建设,小明说得没错,上个月我还看见你背着白家小子去卫生所,你家闺女发着烧还得自己走三里地买药。啧啧,你可真会当爹
建设兄弟,同生产队的老刘突然拍腿,那年你闺女掉河里,还是我儿子给捞上来的。当时你在干啥来着?哦——在白家帮着腌酸菜呢
这话又引得众人一阵嗤笑。
李明你还有没有良心张建设涨红了脸吼道,当年要不是白老师救我,我早饿死在三年困难时期了现在照顾他的闺女外孙天经地义
白如雪眼眶泛红,双手颤抖着拉住我的衣角: 小明,算阿姨求你了……今天是小斌的大日子,你别闹了好不好?等宴席散了,要打要骂都随你……
阿姨知道不该开这个口,但小斌就缺这支笔撑场面……我保证用完马上还你,要不……我给你写个借条?
呵呵。
我嗤笑一声,目光如刀般扫过她的手腕: 有意思,白姨手上这镯子,怎么有些眼熟,像是我妈当年的嫁妆?
白如雪慌忙把手藏到背后,面色发白。
周围立刻炸开了锅,所有人都用审视的目光盯着她。
镯子明显不合手,一动就露出里面的字。
俨然是我妈的闺名,红梅
因为这些年的特殊时期,我妈刻意低调。
吃普通饭,穿平常衣。
众人似乎忘记了她祖上的荣光,也只有我妈这样过去的大小姐才能拿出来这样的好物件
白如雪那个穷酸父亲,一生穷困潦倒,衣食无继,分币都没有留给她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
我就说呢当初刚来的时候穿得破衣烂衫,怎么就突然阔起来了,戴上了翡翠镯子
李红梅祖上可是大户人家,这镯子一看就是老物件
真够不要脸的,偷人嫁妆还敢戴出来显摆
街坊们的闲话越说越难听,白如雪身子一晃又恰好倒在了张建设的怀里。
白小斌突然大喊: 大家评评理这人不仅抢我钢笔,现在连我妈的首饰都要抢
某些人是不是看什么都像自己的?要不要把我这身衣服也说成是你的?
你是在西北吃多了土,脑子出问题了吧?
我面无表情地拍了两下手: 张建设,你成功地让我见识到了什么叫人至贱则无敌。
当年我妈为了保全自己,不得不选了成分清白却家徒四壁的张建设。
谁曾想这个穷小子非但没有半点吃苦耐劳的本事,反倒染上了一身酸腐文人的臭毛病。
整天戴着副破眼镜装模作样,生产队里干活时躲得最远,回到家却要摆出一副大爷做派。
最可恨的是,这个家贼把妈妈的血汗钱都当成了自己的体己。
妈妈在纺织厂三班倒挣来的工资,他转手就买烟酒充阔气;粮票布票更是说送人就送人,美其名曰接济更困难的同志。
白寡妇家孩子上学要学费,他二话不说就把我的课本费给了人家;邻居老刘说要给儿子说亲,他立刻把妈妈攒了半年的肉票都送了出去。
就这样一个好吃懒做的废物,还整天把知恩图报挂在嘴边。
妈妈稍有不从,他就搬出没有我家的好成分,你们早被批斗死了这种话来道德绑架。
后来他变本加厉,妹妹高烧多日不退,他甩下一句死不了,非要拿走妈妈好不容易借来的药钱给白小斌买球鞋。
我抄起扁担冲出去,看见他正弯腰给白小斌试鞋,脸上带着从未给过我们的笑。
我砸碎白家玻璃,怒吼,张建设你这个畜生
他抡起胳膊要扇我,被我一个过肩摔撂倒打得落花流水。
后来张建设几乎不着家,偶尔回来也像避瘟神一样躲着我们。
4
后来,我发奋读书,考上大学报效国家。
在西北大基地隐姓埋名整整十年,没有回家。
那些简短的家书中,字里行间透露着她们的困顿。
我虽忧心如焚,却因职责所在无法返乡。
看样子张建设真当我是死的,才如此肆无忌惮地欺辱妈妈和妹妹。
这对狗男女也配在我面前撒野?
简直是做梦想屁吃。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骂我张叔白小斌涨红了脸,拳头攥得咯咯响。
小斌别说了张建设慌忙把白小斌往后拽,脸上堆着假笑。
小明啊,这些年发生了很多事……等宴席散了,爸慢慢跟你解释。
是啊,小明这一路辛苦了,白如雪堆着笑递来毛巾,先去洗个热水澡解解乏?有什么事咱们慢慢说……
我看着一脸假笑的白如雪,眼神凌厉。
你算哪棵葱?这家什么时候轮得到你做主了?
张建设咳嗽一声,怎么和你白阿姨说话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白如雪眼中闪过一丝得意,随即又摆出一副委屈模样: 建设,别怪孩子……
小明这些年在外头不容易,心里有气是应该的……
没出息的废物在外头混不出名堂,就跑来砸老子的场子?识相的就赶紧滚
我一把掐住白小斌的脖子,把他的脸按进汤盆里。
不是要庆功吗?
白小斌被烫得吱哇乱叫,拼命挣扎。
白如雪再也顾不上装温婉了,面色狰狞……
李明你在外面十年就学了这些下作手段?
我家小斌清清白白,哪像你……
老张他该不会是在逃犯吧?
张建设一脸痛心疾首: 是我这个当爹的没教好……
大家伙儿把这个逆子帮我关起来
在场的街坊们都面露怀疑,站起身来对着我围了过来。
甚至有愣头青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了麻绳,看样子是想把我捆起来。
我冷笑一声: 想吃牢饭的尽管上
张建设抬起手一挥: 家门不幸,大家一起上,出什么事情我担着
众人步步紧逼,退无可退。
他们的手都已经碰到了我的衣袖,这时远处传来了一阵锣鼓喧天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