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夜没动,只是循着林庭的动作看去。
看向他从口袋里掏出的东西。
那是?求婚戒指……
不,不对——
林庭单膝跪在地上,姿态标准得如同教科书。
他摊开掌心: 抱歉,我从医院出来得太匆忙,为了换回父亲的手表,我只好先把戒指抵押给老板娘,而我刚才在餐馆找了一圈,发现能用来代替的只有这个。
顾夜僵站着,视线一点点下移,看向林庭掌心里的……
项圈。
原本戴在餐馆店门口的盗版黑狗脖子上的。
狗项圈。
嫁给我,好不好?
有病……绝对有病。
顾夜深深吸气。
在知晓这一切荒谬真相后仍能心平气和地和她对话。
要么是爱到疯魔,可以忽略一切。
要么就是根本不在乎。
他不关心面具下的她是谁,也无所谓她感情的真假。
他要的只是一个符合社会标准的妻子,一个可以填补某个位置的存在。
仅此而已。
顾夜缓缓将那口气吐出,然后伸手接过项圈,慢慢穿进自己的左手无名指。
好。
**
**
噢明天你要嫁人啦~噢明天你要嫁人啦~
古早的旋律在顾夜的脑海无限循环,成了这盛大婚礼前奏的唯一背景音。
而一切发生的比顾夜预想得还快。
此刻,她正被一群化妆师和造型师围在中央,像个等待最后工序的人偶。
巨大的星光梳妆镜反射出她身上的婚纱,层层叠叠的蕾丝堆砌出梦幻的轮廓,每一处细节都尖叫着昂贵。
天呐,我的小姐……
首席化妆师用最后一抹口红完成了顾夜的妆容,接着猛地后退一步拉开距离。
上上下下打量着顾夜,仿佛在膜拜一件稀世艺术品: 小姐,我敢拿我的职业生涯发誓,您绝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新娘
那熟练的连招,那熟稔的演技,那满满的情绪价值。
顾夜毫不怀疑,每个坐在这张椅子上的新娘都曾是这位化妆师口中最美的那一个。
她还能怎么办,微笑呗。
谁知顾夜这一笑,仿佛触发了什么 CG 事件,旁边五六个助手忽然齐刷刷围着她就鼓起掌来。
真的太美了简直是女神降临
太伟大了,新郎看到您一定会落泪的
好感动呜呜呜……
救命,这是什么光明会的羞辱仪式吗?
顾夜面带微笑,内心疯狂吐槽。
幸好,两声短促而有力的敲门声打断了这场尴尬的表演。
林庭的声音隔着门传来: 辛苦了,女士们。
门被推开,穿着一身高定白色西装的林庭走了进来。
纯白的颜色衬得他身形修长,宽肩蜂腰,看得一屋子的女人眼前一亮一亮又一亮。
偏偏林庭的气质又正直得近乎刻板,脊背宛若标尺,军人般的姿态让他无形中散发出一种距离感。
我让厨师额外准备了些餐点,各位忙碌了这么久,可以先去休息室放松一下。林庭的声音温和有礼。
而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新郎要和新娘单独相处一会。
众人立刻心领神会,忙不迭地应声,从高大的新郎身边绕过,鱼贯而出。
小姐。
首席化妆师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凑近顾夜耳边,压低声音道,前面那些奉承话,您可能觉得我只是在客套,但我发誓,接下来这句绝对发自肺腑: 您可真有福气啊
顾夜下意识回: 这福气给你要不要?
要啊要啊要啊给我给我都给我
……
行吧,倒也是个性情中人。
下回有机会一定优先考虑给你。顾夜拍了拍他的手背,不过这次情况特殊,恐怕不太行。
化妆师揶揄地切了一声,走之前还一步三回头地欣赏林庭,最后恋恋不舍地把门带上。
咔哒一声轻响,厚重的门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顾夜转回身,也不看向林庭,重新打量镜子里那副施以粉黛的面容:
杏仁眸、双眼皮、眉骨温婉、上翘的鼻尖微微发粉——
一张美到伟大的,虚拟皮。
这显然不是顾夜自己的脸。
……林庭。她的声音很轻,像叹息,我还是她的替身吗?
林庭的身影接着也出现,俊男美人的组合让镜面内的画面养眼到了极点。
他两手轻轻搭在顾夜裸露的双肩上: 你是我的妻子。
这根本不算回答。
顾夜沉默地盯着镜子,盯着镜中那对貌合神离的璧人,许久才道,林庭,我哭不出来。
肩上的双手登时一顿,宽大的手背上隐隐有青筋浮现,又迅速隐没。
抱歉,小夜,我知道这样对真正的你并不公平,只是这个身份更干净,你原本的面孔还被登记在中心数据库的嫌犯档案里,抹去那些记录需要一些时间。
听见这话,顾夜彻底安静了下去,不知道在想什么。
忽然,她毫无征兆地伸出手,抓起梳妆桌上造型师落下的剪刀。
小巧却锋利。
而林庭依旧笔直地站在剪刀尖端所能威胁的范围内,纹丝不动。
你想杀我吗?他垂眸问。
但顾夜只是展开掌心,将那把剪刀刀柄朝外地递向了林庭: 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留长发,你帮我剪了吧,至少……短头发的话,能更像一点原本的我。
林庭微微一怔,还是接过剪刀: 好。
一时间,化妆间里再次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唯有刀刃切割发丝的咔嚓、沙沙的轻响。
黑色的碎发飘落在洁白的婚纱上,又落在光洁的地板上。
场面甚至有些诡异的温馨。
林庭。最后还是顾夜率先开口。
她闭着眼睛,一方面是为了防止碎发掉进眼睛,另一方面也是一种完全交托信赖的姿态。
你明明知道,我同意你的求婚,只不过是因为你有我犯事的把柄,但那件事,我顶多算个望风的,主犯真的不是我,而且,你也明明不爱我,你心里真正在乎的只有你的那个初恋不是吗?
而林庭的动作没有停顿,依旧专注于手中的修剪工作。
好半晌,他才放下剪刀: 剪好了。
顾夜睁眼看向自己的新发型。
嗯……像狗啃的。
好难看。
顾夜默默与镜中林庭那双带着歉意的眼睛对视。
对方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糟糕的手艺,流露出一丝尴尬。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内心吐槽的洪流,继续苦口婆心: 林庭,6 月 4 日你找到我,6 月 5 日就举办婚礼,这实在太仓促了。
而且这件事你父亲肯定还不知情,以他的控制欲也绝对不会同意,你这么做不过是在和他怄气,想证明他对你的操控都是白费,可你不觉得这代价也太大了吗?
何况你也知道我就是个演员,和我结婚你一定会后悔的,不如放我一条生路,就当是日行一善,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好不好?
而林庭始终握着剪刀,不断剪短,尝试挽救他糟糕的作品。
顾夜说完许久,他才抽空回了一句对不起。
顾夜眉头便皱得更紧了。
忍无可忍,顾夜仰起头,一把抓住林庭的手腕,阻止他继续把自己的头发从狗啃的剪成狗熊啃的: 够了,我要的是短发,不是光头
林庭只好放下剪刀,目光还愧疚地盯在她毛刺刺的发尾上: 抱歉,我只是想把它修得整齐些……
顿了顿,他终于回答顾夜之前的问题: 不是的,对于初恋,我有的仅是从小被灌输的,必须承担的责任感,而你,你是我父亲选择的,也是我愿意为之徇私包庇的妻子。
可选替身演员忽悠自己儿子,和真的给儿子选儿媳完全不一样吧
顾夜正要反驳,林庭却伸手将她的座椅转向自己。
半跪在她跟前,温和地平视: 最好的证据,我想就是当你从高台坠落,消失在我眼前。
即便我的理智告诉我,那很可能只是你和父亲又一场精心策划的表演,但我还是……慌了。
顾夜微微睁大眼睛。
那晚在巷子里,那个卸下虚拟皮的你,我确实没能在第一时间认出来,只是出于本能地对你穷追不舍,后来我不相信你真的死了,所以也才第一次违背保留尊严的考虑,调查你虚拟皮下的真实模样,发现你就是那晚溜走的女孩。
林庭看着顾夜的眼睛慢慢叙述: 从那一刻起,我才真正意识到你的虚伪、狡猾甚至无情,也清楚你对我根本没有真心,可是我还是无可救药地被你吸引。
他说着,小心翼翼地牵过顾夜的手,轻轻贴上他温热的脸颊,垂着眸蹭了蹭: 戴上虚拟皮的你扮演着生活秩序本身,而面具下的你又在时刻挑战生活的秩序……这世上,再也没有比你更完美的妻子了。
好动人的情话。
但又有哪里不对劲。
这最后的表白,仿佛在说她是他某个再完美不过的人生锚点。
顾夜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手,在言语上做着最后的挣扎: 那如果,我还是不想成为你的妻子呢?
林庭顿了一下,然后缓缓站起身: ……你会的。
你会以合法妻子的身份,怀上我们的孩子。
……
顾夜彻底沉默了,她忽然感到很冷。
许久,顾夜才颓然向后靠上椅背,自暴自弃似的妥协道: 好吧,我认输了……阿庭,你能帮我把吹风机装上吗?脖子上的碎发有点痒,我想吹一下。
注意到顾夜口中变回来的昵称,林庭抬起的黑眸一亮。
他应了声好,转过身微微弯下腰寻找插孔——
嘭
像是某种熟透的瓜果被重物击碎的声音。
林庭的身体猛地一晃,直挺挺地向前扑倒在地板上,彻底失去了意识。
而顾夜面无表情地站在林庭身后,丢开手中的金属吹风机,又甩了甩些震得发麻的手腕。
从林庭进入化妆间到现在,顾夜就在为这一下袭击做铺垫。
这也就是所谓的狼来了效应。
她之所以要拿剪刀,又提议让林庭帮自己剪头发,为的就是虚晃一枪,先紧绷林庭的神经再放松,让他被动轻敌,为她真正的偷袭做铺垫。
而当顾夜请求林庭放她一条生路的时候,实际上却是顾夜在最后给林庭一次机会。
没错,林庭的表白很动人,感情也很真挚……
但不好意思,她雷强制爱。
短暂的停顿后,顾夜继续行动起来。
她转身看了眼化妆镜中身穿婚纱的自己,接着抓起桌上那把剪刀,三两下将其裁开剥皮。
然后只穿着贴身的内衣,将那件剪坏的婚纱铺在林庭沉睡的臂弯里,仿佛为他盖上一层洁白而讽刺的裹尸布。
最后快步走到化妆间的门边将门锁上,又环顾四周,把房间里能搬动的家具都拖过来从里面堵死。
做完这一切,顾夜才从胸衣里掏出一根小拇指长度的采血管。
将其中荧粉色的液体滴在房间四处,以及林庭的身上。
——好在她做事喜欢留一手,之前偷来的银月号燃料,她还藏了一点。
而只需要一点点,就足以制造出无法挽回的后果。
一切准备就绪,大戏即将开幕。
顾夜想了想,还是蹲到昏迷的林庭身边,从衣兜里摸出他那部薄如蝉翼的手机。
锁屏密码……林庭的生日?
错误。
那白月光的生日?
错误。
输入0601……
解锁成功。
顾夜的手一顿,但也只顿了半秒。
她接着快速编写了两条内容相似,但措辞和语气不同的短信。
一条发给林庭那位有权有势,控制欲极强的父亲;
另一条,则发给边缘区影响力最大的新闻媒体终端。
而营销的标题顾夜都帮他们想好了——为爱殉情,反抗父权。
多感人肺腑,多壮烈决绝。
确认两条短信都成功发送后,顾夜将手机重新塞回林庭的口袋。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审视这幅殉情杰作:
地板上昏迷不醒的男人,身上覆盖着洁白的婚纱,空气中开始弥漫开高浓度燃料挥发时特有的刺鼻气味。
而顾夜的指尖轻轻划过光滑的打火器外壳。
她这辈子的确连只鸡都没杀过,毕竟那都是屠夫和厨师的活儿——但对付人类就不一样了。
发蓝的火苗倏地蹿出在拇指前,还夹杂着妖异的粉,顾夜出神地看了一会儿。
作为一个业余杀手,顾夜自认还是很有道德素养,比如她从不动手伤害女人和孩子。
但可惜,林庭,你既不是女人,也不是孩子。
点燃、翻窗、关窗、出逃。
永别了,她边缘区的爱人。
**
**
妈妈: 杀人犯
顾夜: 妈咪,我才是你的亲女儿,他充其量就是我一个客户,而且是他先要强取豪夺的,你怎么能胳膊肘朝外拐
妈妈: 杀人犯
妈妈: 做下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你会下地狱的你等着吧你该死
顾夜: ……你高兴就好
发送完毕,顾夜关上手机,揉了揉眉心。
她这位亲爱的妈妈存在的最大意义,大概就是不论自己陷入什么烂事, 只要和妈妈聊上两句,就会觉得比起和妈妈相处, 处理其他任何麻烦都是一桩心旷神怡的享受。
顾夜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加快了脚步,奔向边缘区一个偏僻的自助交通站点。
俗话说,死遁就像劈腿,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那天在盗版餐厅的后巷里,顾夜答应林庭的求婚不过是缓兵之计。
为此, 顾夜在这短短不到一天的时间里绞尽了脑汁,不眠不休地构思了三套备用逃生方案。
而其中顾夜寄予了最大希望的一套方案的核心, 就在林父钱包的暗层里。
那是一张闪烁着金属光泽的薄片卡。
看起来毫不起眼,却象征着阶级跨越和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一张能让她有资格搭乘传说中的天梯, 进入上一层控制区的门票。
控制区,中转城的一级城市, 顾夜梦寐以求的人生终点。
几分钟后,伴随着微不可闻的电磁悬浮引擎声, 一辆出租车滑行到顾夜面前。
车门自动向两侧滑开,顾夜立刻弯腰钻了进去, 在车载系统上修改了目的地: 通往中央天梯的第七号检查站入口。
乘客请系好安全带,车辆即将启动。
就在顾夜闭上眼睛,试图平复一下心情,并开始在脑海中畅想上到控制区之后的新生活时。
出租车中控台那块原本播放着广告的全息屏幕,突然毫无征兆地闪烁了几下。
然后强制弹出了一个标记着最高优先级的公共安全信息:
边缘区重大寻人启事
姓名: (虚拟代号)
性别: 女
年龄: 22 岁
身高: 约 162 公分
体貌特征: 杏仁眼,双眼皮, 肤色白皙,发型为近期修剪失败的短发(极为糟糕)
特殊备注: 目标人物于今日上午九时失踪, 失踪时未着任何衣物,精神状态或许不稳定
现向边缘区全境发布紧急协查通告有知其下落或能提供有效线索者,请即刻与林先生联系一经核实, 将予以重谢悬赏金额为——
顾夜: ……
不是,她出逃时是只穿着内衣,但她有手有脚会自己捡衣服穿的
别形容得她好像一路上一直在裸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