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我那薄情寡义的夫君,死在休妻前夜,又当众从棺材里爬了出来
灵堂上,裴照顶着惨白的脸,一把搂住正被族人围攻抢夺家产的我。
我还没死透。他指骨扣紧我的腰,冷眼扫过吓傻的众人,谁准你们欺负我娘子的?
三叔公拐杖都成筛糠: 你……你不是要休妻吗?
谣言。裴照低头,温热的血腥气混着低笑扑进我耳蜗,我与夫人鹣鲽情深,今夜还要生嫡子呢
1
灵堂白幡被掀起时,我正给亡夫烧第七筐纸钱。
照儿正当壮年,怎会无端横死?定是这毒妇字太硬,克死夫君
三叔公拄着那根象征族权的龙头拐杖,死死盯着我,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
他身后的堂伯立刻附和: 就是我早说过沈氏女面相刻薄如今害得我裴家折了顶梁柱,此等丧门星,留之何用?
裴照的姨娘柳氏一身素缟,哭得梨花带雨,扑通一声跪倒在灵位前: 照儿生前就曾多次提及,沈氏善妒不容人,且行为不检,他早有休妻之意
可怜他壮志未酬,竟被···呜呜呜
她未尽之言,字字诛心,矛头直指我谋杀亲夫。
三叔公声若洪钟: 此等毒妇,不配为我裴家妇即刻以七出之条,休书逐出家门念在沈家面上,留你一命,但嫁妆……
他带着毫不掩饰的掠夺,裴家二郎产业,皆由族中代为掌管,直至选出嗣子继承至于沈氏的嫁妆,既是带来裴家之物,自当归入公中,以慰照儿在天之灵
堂伯急不可耐地叫来账房先生,掰着手指算计,城东的绸缎庄、运河码头的仓库、还有京郊那五百亩上等水田
这些产业,须得尽快厘清,免得被某些外人暗中转移
他意有所指地剜了我一眼。
几个旁支的叔伯也纷纷点头,眼中闪烁着攫取利益的精光,仿佛躺在棺材里的不是他们的亲侄子,而是一座亟待瓜分的金山。
真是可悲可笑。
裴照平日待我刻薄,原是家族祖传。
如今他尸骨未寒,这些所谓的亲人,便已急不可耐地要将他分食殆尽。
而我被他们围在中间,亦如同被群狼环伺的猎物。
我攥紧手中的纸钱,脸上却只能挤出哀婉无助的神情: 诸位叔伯,夫君新丧,此事是否容后再议?
议什么议
三叔公龙头杖一挥,几乎要戳到我脸上,裴家规矩,岂容你这妇人置喙
他刻毒的话语尚未说完——咚咚咚
是棺材板在响。
2
灵堂内瞬间死寂。
在所有人惊恐到失声的注视下,那棺盖竟从里面被推开一道缝隙
我攥着纸钱的手猛地一抖,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天灵盖
不可能
我亲手替他阖上双眼、看着他入殓封棺的尸体。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只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死死扣住棺沿
那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正是裴照的手
他直挺挺地从棺材里坐了起来
那张脸惨白如纸,有种易碎的美。
那双曾经写满厌弃和算计的眼睛,扫过灵堂中每一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
最后,那目光,精准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是尸变?是厉鬼索命?还是他根本没死透?
不,不可能我亲自探过他的鼻息。
诸位叔伯,裴照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我还没死透,谁准你们欺负我娘子的?
每一个字都像是冰锥,狠狠扎进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
三叔公如遭雷击,嘴唇哆嗦得像风中落叶,你、你不是要休妻吗?
谣言
下一秒,裴照指骨扣紧我的腰。
我浑身剧烈一颤,如同被毒蛇缠身
浪荡子他想做什么?
裴照松开齿关,嘶哑的声音清晰地灌入我的耳中,也传遍了死寂的灵堂: 我与夫人鹣鲽情深,今夜还要生嫡子呢
满堂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还夹杂着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这句话如同九天惊雷,在我脑海中轰然炸响。
裴照难道忘了,我们是如何的相看两厌。
3
我嫁入裴家三年,心如古井已枯槁三年。
世人只道裴照与我,是金玉良缘,门当户对。
呵,多么可笑的金玉,多么冰冷的良缘。
这不过是一场明码标价的交易,沈家的权势与裴家的财富,在长辈们推杯换盏间,就把我的一生钉死在这座锦绣牢笼里。
我曾多么天真。
想着既无两情相悦,相敬如宾也好。
我恪守本分,打理中馈,孝敬长辈,努力扮演一个完美的裴家妇。
可裴照,我的夫君,他从一开始就吝啬于给我一丝尊重。
他像审视一件不合心意的物件,目光挑剔而冰冷。
沈芷鱼,你这身衣裳,穿得像个土财主家的婆娘,半点风韵也无。
沈家的教养就是让你连研磨都不会?如此粗鄙不堪。
整日里就知道拨弄算盘珠子,满身铜臭就不能学学倩儿,弹弹琴,做做诗?
倩儿,叶小倩,他那位远道而来投奔的远房表妹。
自打她一身素白、弱柳扶风地踏进裴府,裴照的眼睛就黏在她身上。
我的存在,愈发成了他眼中钉、肉中刺。
叶小倩住在离他书房最近的听雨阁,用我库房里最好的蜀锦做帐子。
裴照亲自为她描眉,为她寻访名琴,甚至在阖府家宴上,公然将她安置在仅次主母的位置。
我坐在主位,像个被架在火上烤的泥胎木偶,听着他温声细语地哄她多吃些,转头对我,便是满眼的不耐与厌弃。
你就不能学学倩儿的温柔解意?整日板着张脸,看着就晦气
这不是抱怨,是日复一日的钝刀子割肉,将我困在不够好、不如人的泥沼里。
裴府的下人们惯会看眼色,家主不喜主母,他们的怠慢便如跗骨之蛆,从克扣份例到言语敷衍,无处不在。
为了一句家族和睦,我忍了三年。
只是不曾想,裴照不仅冷落我,更想彻底毁了我,好名正言顺地独占沈家那份丰厚的嫁妆。
前几日,裴照破天荒对我和颜悦色了一次。
他语气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宽宏,芷鱼,过去是我脾气急躁了些。
他甚至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你终归是我的正妻。过几日府里要宴请几位重要客人,你好好准备,莫要失了礼数。
我温顺地应下: 是,夫君。
宴客那日,气氛诡异。
裴照一反常态地没让叶小倩露面,反而让我频频陪在他身侧敬酒。
夫人,今日累坏了吧?喝碗安神汤,解解乏。酒过三巡,裴照体贴地递给我一碗醒酒汤。
那汤药性极烈,即使只是一小口,一股强烈的眩晕感也猛地冲上头顶,四肢瞬间发软。
夫人醉了,扶她回房歇息裴照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急切。
两个婆子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搀扶住我。
我伸手抓住裴照的衣袖,祈求他回心转意。
可他大手一甩,任由她们将我带离喧嚣的宴席。
她们没有将我送回主屋,而是直接拖进主屋旁边一间久无人居的耳房。
房门被粗暴地关上,落锁的声音清晰传来。
黑暗中,一个男人在等我。
一个被他们安排好的、用来玷污我清白的奸夫
裴照,你好狠
为了休妻夺产,竟用如此下作的手段,要将我彻底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就在那个男人的手即将碰到我的瞬间,院外传来砰一声巨响
紧接着,是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叫,像被扼住喉咙的鸡鸣,随即戛然而止。
那声音竟是裴照
我猛地一震。
房门不知何时被打开,惨白的烛火透进来。
只见院中一片狼藉,下人们如无头苍蝇般乱窜。
几个婆子惊恐地指着不远处的地面,裴照倒在那里。
他的眼睛瞪得极大,直勾勾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听说,他从听雨阁楼梯间失足滚落。
裴照就那么死了。
死在了他精心为我设计的身败名裂之夜,死在了他以为即将独享胜利果实的前一刻。
4
三叔公在最初的魂飞魄散后,强撑着被家仆搀扶起来,声音发颤: 照儿?你当真回来了?
他咽了口唾沫,努力挤出一点长辈的关切,只是这事实属骇人。莫不是有宵小之徒,趁着裴府新丧,用易容改装的邪术,冒充我裴家血脉,意图谋夺家产?
众人立刻抓住了哗点,纷纷附议: 对定是如此否则世上岂有起死回生之说。
裴照深邃的目光扫过众人,那眼神如同在看一群聒噪的蝼蚁。
突然,他猛地将视线聚焦在沉默的我身上。
既有人疑我身份,那便由夫人亲自验看如何?
他微微俯身,将那张惨白的脸,猛地凑到了我的面前,近在咫尺
裴照让我当众捏他脸?
天知道我多久没碰他了。
来,摸摸看。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蛊惑,看看为夫这张脸是真是假?可有人皮面具?
巨大的恐惧让我想立刻后退,倒也不必。
可他揽住我的腰间将我往前带了带,离那张死人脸更近了
待我看清眼前的脸,难消的恨意又涌上心头。
裴砚你这个薄情寡义、设计害我的畜生
就算你顶着这张皮囊回来装神弄鬼,我也不怕你
于是,我伸出手。
不是轻轻地捏捏。
而是用尽全身力气,掐住了他的脸颊
意外的是,这皮囊质感不错。
难怪惹得京城众娘子们垂涎。
但恨意驱使着我,手指更加用力,指甲深深地陷进他那惨白的皮肉里
呃……他似乎极其轻微地闷哼一声。声。
紧接着,就在我指甲深陷的地方,缓缓渗出一丝鲜血。
眼前的裴照是真的不是面具
三叔公和堂伯的脸色已经不是惨白,而是透着一股死灰。
看清楚了吗?诸位叔伯?裴照抬手,用指腹极其随意地抹过脸颊,将那点红色擦去。
三叔公还不死心,竟也颤巍巍地伸出手,想如法炮制,那让三叔公也摸摸。
滚开裴照一声暴喝。
他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被吓得魂飞魄散、僵在原地的三叔公,声音如同冰刀刮骨,我的脸只给我娘子碰。
三叔公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裴照不再看任何人,夫人受惊了,他低下头温柔得判若两人。
为夫带你回房,他刻意提高了音量,确保所有人都能听见,莫让这些聒噪的东西扰了娘子清静,我们该好好准备嫡子了。
最后几个字,如同惊雷再次劈下
我就这样被他半拖半拽地拉着回到厢房。
夫君,今晚恐怕不太合适。
我故作为难地指了指他身上的寿衣和我身上的丧服。
是不太合适。
裴照用手指极其灵活地挑开了他寿衣的系带
衣襟散开的瞬间,我赶紧给他按住。
我命人放了洗澡水,夫君不如先沐浴更衣?
还是夫人贴心,那我去去就来。
裴照留下一个似有深意的笑容便转身离去。
砰,没等他走出五步,我眼疾手快地反锁房门。
我的贴身婢女云锦举着剪子从床幔后走出,浑身颤抖道: 家主是回来找我们报仇的吗?
嘘
5
我苦思冥想一晚,也想不通裴照为何会起死回生。
翌日,门外传来刻意放轻、却依旧显得笨拙的脚步声。
我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他来了。
果然,我刚把门打开一条缝。
裴照那张俊美却带着明显憔悴和紧张的脸探了进来。
他穿着家常的素色锦袍,不再是过去招摇的华服,手里端着热气袅袅的汤碗。
看到我已经醒了,他明显松了口气,又立刻局促起来,端着碗的手指用力得指节泛白。
芷鱼,你醒了?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与过去那个眼高于顶的夫君判若两人。
而且他叫我什么?
自我嫁入裴府,裴照从未如此亲切地唤过我,我一度以为他不喜。
我熬了点鸡茸粥,你尝尝?
他端着碗,像个献宝的孩子。
我冷眼看着他。
熬粥?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裴照会熬粥?
不敢劳烦夫君,我带着疏离的客气,让下人送来便是。
裴照脸上的期待瞬间黯淡下去,捧着碗的手微微发颤。
他固执地又往前递了递,不麻烦我特意早起熬的,你尝尝看?就尝一口?
我抬眼,撞进他那双写满忐忑和希冀的眼睛里。
这眼神,陌生得让人心惊。
过去的裴照,看我时只有厌烦、挑剔或赤裸裸的算计。
如今这双眼里,竟只剩下笨拙的讨好和害怕被拒绝的惶恐?
可是他凭什么认为一碗粥就能抹去三年刻骨的寒凉和那晚致命的算计?
我避开他的目光,没有接过他的粥。
裴照捧着碗的手僵在半空,只剩下难堪的苍白。
他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失落地垂下头,默默地将那碗粥放在床边的矮几上。
矮几上摆着几本账本。
你看账累了吧?
他像是找到了新的突破口,我帮你研墨?或者我念给你听?你歇着就好
果然,示好是假,想争夺产业才是真吧?
不必了。我打断他。
裴照的身体明显一僵,最终只是颓然地低下头,是我多事了,那你好好休息。
他的背影仓促而狼狈,与过去总是趾高气扬截然不同。
或许这只是他的伪装,用来迷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