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帅,您再这样宠下去,夫人可要翻天了!”“不怕”

民国十三年，秋分。

秋风卷着凉意，吹过上海法租界边缘这条逼仄的弄堂，发出呜呜的声响，刮起地上零星的落叶，打着旋儿，更添几分萧瑟。

苏婉卿裹紧了身上半旧的素色旗袍，手里攥着一叠刚抄写好的书稿，站在一家小小的“清风书社”门前。

细白的手指被风吹得泛红，单薄的旗袍下摆紧贴着腰腿，勾勒出一段窈窕却难掩清瘦的身姿。

“吱呀——”书社的木质门板开了一条缝，老板探出个头，瞧见是她，叹了口气：“苏小姐，来了。”

苏婉卿赶紧上前一步，递出手里的书稿，声音温婉清透，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软糯，却又透着一股子不易折的韧性：“老板，您看看，这次的稿子可还满意？”

老板接过稿子，看也没看。

苏家曾是前清望族，书香门第，后来支持革命，民国后也算得上沪上名流。

这位苏家大小姐，更是出了名的才女，一笔小楷清秀俊逸，学问见识不输男儿。

可惜……“苏小姐，如今的时局……唉。”

老板摇摇头，从怀里摸出几块用红纸卷好的银元，塞到她手里，“钱您收好，最近风声紧，这抄书的活儿……怕是也快没了。”

苏家半月前突遭大难。

苏父被人诬陷与日本人有勾结，扣上了“通敌”的帽子，家产被查封，父子二人下了大狱，等候发落。

往日车水马龙的苏公馆，转眼门庭冷落。

更雪上加霜的是，继母吴氏竟卷了全部银钱，带着两个女儿跑了，独独撇下了这位原配所出的大小姐苏婉卿。

昔日沪上才女，一朝跌落尘泥，竟要靠抄书勉强度日。

老板看着眼前女子低垂的眉眼，苍白却依旧难掩绝色的面容，又是重重一叹：“可惜了……您自己，千万当心。”

这世道，一个落难的漂亮女人，就像一块肥肉，不知多少饿狼盯着。

苏婉卿道了声谢，将银元仔细收好，压低了头上半旧的纱帽，匆匆转入身后的弄堂。

刚进租住的石库门小院门口，心便是一沉。

院门口站着三个人，为首的是个穿着绸缎马褂、戴着瓜皮帽的中年男人，脸上堆着假笑，眼神却精明锐利。

苏婉卿认得他，是上海督办康宝山司令府上的管家，刘元庆。

自苏家出事，上门“叨扰”的人就没断过。

有昔日求亲被拒的纨绔子弟，也有想趁火打劫的地痞流氓。

多亏了忠仆阮妈泼辣厉害，才一次次挡了回去。

可今天来的，是康司令的人。

康宝山是本地实力派军阀，手握兵权，名声极差，尤其好色。

刘管家正对着门缝里的阮妈说话，声音不高，却字字戳心：“……老姐姐，这上海滩，如今能护住苏小姐的，能有几个？

苏老爷这‘通敌’的罪名，往重了说，那是要掉脑袋的！

就算上头开恩，男丁流放，女眷下场如何……您老经的事多，不会不知道吧？”

“我们司令心善，怜香惜玉，看不得苏小姐这般金枝玉叶的人受罪。

只要苏小姐点头，今晚进了康府的门，司令保证，天大的事儿，他扛着！

苏老爷那边，也好说话不是？”

阮妈一只脚死死抵着门，声音发颤却强硬：“刘管家好意心领了！

我家小姐是清白身子，是死是活，自有天道国法！

康司令的好意，我们承受不起！

这节骨眼上，还请司令避避嫌！”

“老姐姐，忠言逆耳啊……”刘管家脸一沉。

“砰！”

阮妈猛地将门关上，差点撞到刘管家的鼻子。

刘管家碰了一鼻子灰，悻悻地啐了一口：“给脸不要脸的老货！”

临走，又拔高声音冲着门里喊，“苏大小姐！

你可想清楚了！

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等明天判决下来，你想进康府的门，那可就是……”后面的污言秽语，被风吹散了些，但其中的威胁，苏婉卿听得明明白白。

她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指尖掐进掌心，一片冰凉。

院里，阮妈背靠着门板，身子微微发抖，显然是怕极了。

“小姐……”见到苏婉卿回来，阮妈眼圈一红，“那杀千刀的康宝山……刘管家说的话，恐怕不假，这判决怕是……”康府那地方，比夜总会还不如，女人进去了，就是玩物。

她怎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奶大的姑娘跳进那种火坑？

想起自家小姐这半月的遭遇，阮妈心如刀绞。

苏家鼎盛时，小姐是何等金尊玉贵的人物？

如今却……她猛地抓住苏婉卿的手，压低声音：“小姐，咱们逃吧！

吴氏她们能跑，咱们为什么不能？！”

顾家三少爷顾世钧，对小姐的心思，全上海滩谁不知道？

这些天来了多少回了，就等小姐点头！

他安排好了路线，能送小姐出上海！

苏婉卿一首沉默着。

她等，等一个或许根本不存在的转机。

可刘管家的话，打碎了最后一丝侥幸。

沉默良久，她终于点头，声音低而清晰：“好。

我写封信。”

小半个时辰后，信写好了。

纸张被折成方形，交到阮妈手里。

“阮妈，别首接去顾家。

先去一趟汇丰银行，问问这东西，如今还能不能取。”

苏婉卿递过去的，是一枚小巧精致的黄铜钥匙。

“然后，绕到康司令公馆附近的巷子转一圈，天擦黑再去顾家找顾三少。

告诉他，9点半，西街百货公司旁的胭脂铺门口见。”

阮妈虽不解，但仍重重点头，将钥匙和信仔细收好。

夜色渐深，月光透过老式窗棂洒进来，屋内一灯如豆。

苏婉卿和阮母对坐无言，只有墙角的西洋自鸣钟滴答作响，每一声都敲在心上。

戌时两刻，阮妈坐不住了：“小姐，时辰差不多了，该走了！”

苏婉卿却看着窗外墨蓝色的天幕，轻轻摇头：“再等等。”

等到9点，苏婉卿依旧稳坐不动。

阮妈急得额头冒汗：“小姐！

再不走就真来不及了！

那顾三少爷他……”话音未落，院外突然传来“咚咚”两声叩门声。

随即，竟是“吱呀”一声门响——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阮妈吓得险些瘫软，下意识抓起门边的鸡毛掸子。

苏婉卿却猛地站起身，拉住了阮妈，目光紧紧望向院门。

一道被拉长的身影，随着一盏明亮的西洋马灯，投入院中。

来人一身挺括的深蓝色呢料军装，肩章凛然，身姿挺拔如松。

灯光掠过他冷峻的侧脸和深邃的眼眸，最终定格在他手中那只熟悉的紫檀木匣子上。

苏婉卿认出来了。

是他，凌墨尘。

凌少帅。

她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拢了拢耳畔被风吹乱的发丝。

那人踏着军靴，步伐沉稳地走近，马灯的光亮驱散了小院的昏暗，也照亮了他军装上的金色绶带和冰冷徽章。

他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两秒，似乎才将眼前这个穿着旧旗袍、难掩憔悴却依旧清丽动人的女子，与记忆中那个模糊的身影重合。

他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婉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