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间寮

大夏，幽权司。

朝廷大理寺下属监狱，是专收特殊重罪者的机构，专押非富即贵的获罪勋贵、身怀异术的江湖高手及隐秘组织首脑。

潮湿、阴冷，混杂着血腥与腐朽的气味，是这里永恒的主调。

林之仪豁然睁眼，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地喘着气。

她不是死了吗？

就在出狱回家的路上，被一群神秘的黑衣人乱刀砍死，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幕，是漫天飘洒的血色。

可现在……她低头，看着身上那件洗得泛白的囚服，双手粗糙，布满薄茧，却完好无损。

不是梦。

她回来了。

重生回到了三年前，她刑满出狱的这一天。

“吱呀——”沉重的铁门被拉开，狱卒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探了进来，扔出一句：“林之仪，刑满，走吧。”

林之仪扶着冰冷的墙壁，缓缓站起身。

三年的磋磨，早己将她身为世家贵女的娇气磨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副嶙峋的骨架和一双死水般的眼。

走出幽权司，炽烈的阳光让她一阵眩晕。

没有人来接她。

父亲、母亲、甚至那个曾与她海誓山盟的未婚夫，顾玄清，一个都没有。

呵。

林之仪唇角牵起一丝冷笑，心中不起半点波澜。

她早该想到了。

一个替妹顶罪、身负“罪女”污名的弃子，谁会稀罕？

她拖着虚浮的脚步，凭着记忆，一步步走向那个曾名为“家”的地方。

越靠近，脚步越沉。

记忆中的林府，虽非顶级权贵，却也是清贵之家。

父亲林镇祺官拜正三品光禄寺卿，掌管宫廷膳食祭祀，虽无实权，却地位清要。

府邸坐落于城南青石巷，朱门高墙，庭前玉兰年年盛开，母亲总爱在花下抚琴，父亲则在书房与清客品茗论画，一派书香宁静。

曾几何时，她是林家嫡女，才名远播，与顾家世子订下婚约，前程似锦。

一炷香后，她站在了记忆中的位置。

眼前，却再无高门大院，再无玉兰花香。

只有一片焦黑的断壁残垣。

残破的门楣上，那块御赐的“忠义之家”牌匾断成两截，被随意弃在瓦砾中，蒙着厚厚的尘土和烟灰。

一年前，就在她在狱中苦苦煎熬时，林家被构陷谋逆，抄家灭门。

她得知消息时，己是尘埃落定之后。

那一刻，她的世界彻底崩塌。

心，早己在烈火中焚为焦炭。

不痛。

是恨！

是滔天的恨意，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哟！

这不是我们尊贵的林家大小姐吗？”

一个尖酸刻薄、又带着几分熟悉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

林之仪缓缓转头。

只见一个穿着簇新水红绸缎裙、满头戴着不值钱却晃眼银簪的丫鬟，正扭着腰肢从巷口走来，手里还拎着一包刚买的桂花糕，脸上带着夸张的惊讶和鄙夷。

是红翠。

她以前的贴身丫鬟，最是伶俐，也最是捧高踩低。

林之仪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林家败落，树倒猢狲散，旧仆各自寻出路本是常情。

但红翠此刻出现在这里，衣着光鲜，面色红润，倒像是专程来“故地重游”的。

红翠被她看得有些发毛，随即想起对方早己不是那个需要她仰望的千金小姐，立刻挺首了腰板，撇嘴讥讽道：“看什么看？

还以为自己是主子呢？

我告诉你，我现在可是婉儿小姐身边的一等丫鬟！

婉儿小姐心善，念旧，偶尔还让我回来看看这破地方有没有被野狗占了窝呢！”

她的话像一把把淬毒的刀子，狠狠扎来。

“啧啧，真是报应！

好好的世家小姐不做，非要去谋逆？

连累全家死绝！

也就我们婉儿小姐福大命大，早就……哎哟！”

红翠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林之仪那死水般的眼睛里，骤然掀起了惊涛骇浪！

谋逆？

死绝？

红翠的恶语、眼前的废墟、怀中那枚陆先生所赠、冰凉坚硬的铁牌……所有的一切交织在一起，如同一把重锤，狠狠砸开了她重生以来混沌的脑海，砸开了那段被刻意压抑、痛苦到极致的记忆！

不是的！

根本不是这样！

入狱第三年，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狱中恩师陆先生拖着病体，紧紧抓住她的手，告诉她真相：“之仪…你替林婉儿顶下的，根本不是她失手打碎御赐之物那么简单…那只是借口！

她卷入的是后宫阴私，涉嫌以邪术诅咒受宠的妃嫔！

此事若发，她必死无疑！

林家用你顶罪，是为了保全她刚得来的县主封号，更是为了保全林家不被牵连…但…但他们没想到…宁王…宁王早就想扳倒你父亲…林婉儿…她为了彻底摆脱后患，竟主动向宁王告密，构陷你父亲…结党营私、妄议朝政…那所谓的‘罪证’，就是她亲手放进去的！”

“林家…是被她亲手送上的断头台！

她才是害得你家破人亡的元凶！”

那一刻的彻骨冰寒，锥心之痛，此刻无比清晰地再次席卷而来！

“噗——”一口腥甜的黑血，从林之仪口中喷涌而出，溅落在脚下的焦土上。

恨意如岩浆，在胸中翻滚沸腾，几乎要将她撕裂。

她缓缓抬起头，那双死寂的眸子里，燃起了两簇幽冷的火焰，死死盯住红翠。

杀意，再也无法遏制！

红翠被她骇人的眼神和吐血的场面吓得连连后退，色厉内荏地尖声道：“你…你你想干什么？

疯了不成！

我可告诉你，我现在是婉儿小姐的人！

你敢动我……”林之仪没有理她。

陆先生在狱中的话语在耳边回响——“京城之内，凡有槐树处，皆有寮眼……以此玉令，可唤灯奴……”一个大胆而清晰的计划，在她心中迅速扎根、发芽。

她转身，不再看那片废墟，也不再看那只狂吠的走狗，迈步离去。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却又无比坚定。

刚走到街角，一辆华丽的马车迎面驶来，停在她面前。

车帘掀开，露出一张楚楚可怜的俏脸。

是林婉儿。

她身着一袭流光溢彩的华服，身边坐着的，正是顾玄清。

显然二人是专程有备而来。

“呵，这对狗男女对自己出狱的时间算得倒是分秒不差，前面红翠的突然出现，想必也是林婉儿先放出去探我路数。”

林之仪心知肚明。

“姐姐？”

林婉儿故作惊讶地捂住嘴，眼底却闪烁着得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真的是你！

你……你出狱了？”

她快步下车，一把拉住林之仪的手，满脸“关切”：“姐姐，你受苦了。

都怪我，当年要不是我……”说着，眼泪便滚落下来。

好一朵盛世白莲。

林之仪心中冷哂，抽回手，感受着指尖的冰冷。

顾玄清也跟着下了车，他看着林之仪苍白嘴角那一丝未擦净的血迹，和身后那片刺眼的废墟，脚步下意识地顿住了。

他眉心微蹙，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将目光投向别处，语气干涩地开口：“之仪，你……还好吗？”

林之仪看着眼前这对璧人，前世被背叛、被利用、家破人亡的锥心之痛再次袭来。

她看着林婉儿，一字一句，声音沙哑却冰冷地问：“堂妹这身县主的朝服，真是好看。

想必，是踩着我们林家上百口人的尸骨，才换来的吧？”

林婉儿的脸色瞬间煞白。

“姐姐，你……你在胡说什么？”

“胡说？”

林之仪的目光转向顾玄清，“顾公子，你来说说，我胡说了吗？”

“三年前，你我尚有婚约。

林家出事，你明知内情，却为顾家前程，坐视我被定罪，坐视林家被抄。

如今，你与我的好堂妹出双入对，真是郎情妾意，羡煞旁人。”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顾玄清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僵硬地辩解：“之仪，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林伯父他……他行事激进，得罪权贵，是咎由自取！”

“咎由自取？”

林之仪笑了，笑得凄凉而讽刺，“顾玄清，你真是半点长进都没有。

你以为攀附上她，就能平步青云？

你可知，她想借的，是你顾家的势，去攀那更高枝，顺便……永远埋藏那个秘密？”

“你！”

顾玄清被戳中痛处，恼羞成怒，“之仪，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你我两家早己陌路！

当年林伯父一意孤行，将整个林家拖入万劫不复，难道我要让顾家也陪着一起粉身碎骨吗？”

他看着身旁哭泣的婉儿，仿佛找到了支撑点，“我和婉儿在一起，至少能让一切向前看！”

向前看？

林之仪彻底斩断了心中最后一丝可笑的念想。

她不再与他们废话，目光冷冷地扫过顾玄清的脸，那是一种看死人的眼神。

顾玄清被她看得背脊发凉，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就在这时，林之仪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街角茶楼的二楼窗边，一个一闪而过的身影。

有人在监视。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心中冷笑。

宁王的人？

还是“无间寮”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