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有一个明事理、知进退的媳妇。
但对于大学恋爱的我们俩来说,08 年的实习期是个危机,那年我俩差点黄了。
我分到了莱芜人民医院,她分到了日照人民医院。
那段时间,我天天吃的是面条、室友的咸菜,以至于来这边检查实习环境的老师以为我家庭条件艰苦,差点给办了特困生补助。
之所以勒紧裤腰带,为的是把生活费攒起来,多去几趟日照见她。
实际上,不光我吃糠咽菜,她也这样,把剩下来的钱留到我去的那几天花。
双向奔赴了属于是。
我记得是十一月底,我转到急诊实习,那天晚上邪门了,好几个交通事故的患者。
帮着导师忙活了一晚上,我是精疲力尽。
在宿舍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陌生人,于是我坐起来问他是谁。
他说李哥在不,我们宿舍里有个姓李的,白班,我就回了句不在,倒下接着睡了。
谁知道我醒来的时候,那个九九新的诺基亚手机连同充电器全丢了。
科技可以改变生活,也可以改变人的生活习惯,同样,它能把一个懒人变得更懒。
接下来可就要了命了。
我不记得任何人的电话,包括我妈,我爸,我媳妇,周边的室友不是一个班的,他们也没有我媳妇的电话。
然后就是到处找电话号码,到处问,等得那个焦心啊。
我过了大概一周没手机的日子,终于在导师那边听到了找我的信儿了。
我以为是我妈,结果是我媳妇。
我跟她说手机丢了,她说我给你买,我说不用,然后两人就沉默了。
她说: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我说: 怎么可能。
她挺委屈的,哭了。
我一个钢铁直男,哄起人来笨拙至极。
她说: 我明天过去找你,咱俩得谈谈了,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我挺开心,但也挺焦虑,我妈还没联系我,我眼下没钱,她来了住哪?
我就问她: 你怎么找到我医院导师的?
她说: 问的学校实习协调员。
我恍然大悟,也明白一个姑娘脸皮薄,找老师问这些等于是跟老师公开关系,也是需要很大勇气的。
挂断电话,我打给我妈,告诉她我手机丢了,快打钱,我妈回复了一个不咸不淡的嗯,然后在麻将牌噼噼啪啪的碰撞声中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我请了假,买了个便宜手机,从导师那里记下媳妇电话号码之后,我跑到汽车站傻等。
见面她就挂着眼泪抡起王拳揍我,跟两年后的老丈人是一个德行。
我差点把你给弄丢了。
她一边哭一边抡拳头,车站旁边的三蹦子出租司机全把视线投了过来,以至于叫车的时候,一堆三蹦子停到我们旁边,借着划价的功夫问东问西。
找了个地方释放了一下爱意,算是弥补这几天失联的错误。
事后,她对我说: 去我家提亲,我等不了了。
本来就顿感十足的我那会更是只想睡觉。
那啥,我不是不同意啊,提亲之前是不是得跟我回趟家见见我爹妈啊……
那走,现在就走
于是,我带她回家了。
然而,我妈显然没做好接受这个只从我嘴里听过一次的儿媳妇的准备。
家里气氛很尴尬。
不过倒也没直接甩脸,只是把我拉到一边,一边埋怨一边询问她家详细情况。
我简单讲了讲她有一个哥,一个弟,家里好像是跑大车的有两辆大罐车给造纸厂拉火碱。
长得是挺好,可你好歹让我多了解了解再说啊,领回来就让我给你订婚去,这哪行啊。
眼看短时间内拿不下爹妈,我们俩的实习岗又不能一直请假,第三天,我作出了一个决定。
要不,我自己去说亲去?
我说,我媳妇立刻点头,思考了一会,又摇了摇头。
我爹我太了解了,你就这么去不得让他撵出来啊?
她说着就掏书包,顶着海风从临床医学那本书里抽出了一张蓝色的纸。
是户口本的单页。
你也去偷去,先去你老家把证领了再去见我爸。
我被她无与伦比的行动力吓到了,现在想来,我们家老二应该是遗传了她这一点。
于是我们开始往家走。
我家那房子一百五,三个卧室一个书房。
我妈嫌我爹打呼噜,俩人分开睡,我媳妇睡我屋,我睡书房的折叠床。
刚来我家,媳妇腼腆得很,我爹妈又挺保守,这样一来回到家我跟媳妇就没有什么预谋的空间,即便只隔着客厅,还是得短信联系。
还好我妈每天晚上去家旁边小山坡的公园遛弯,雷打不动。
于是我就偷偷溜出来,悄咪咪地瞄了一眼正在他自己屋看书的老爹,蹑手蹑脚地钻进老妈的卧室一顿找。
期间我跟媳妇约好,让她把门敞开一条缝,我爹要出来她能看见,赶紧发短信。
计划得很好,但运气很差。
我翻了好几个地方都没找到户口本,整个人紧张得满脸是汗,以至于手机振动了好几下都没感觉到。
直到我把一个藤编的方盒子塞回衣柜,我看到了门口探进头来的老爹。
四目相对,啥话没有,只有手机震啊震。
户口本啥的重要东西在上面那层的篮子里。
我爹不咸不淡地说了句,然后端着没水了的茶杯在那不断抬头,拿下巴指出方向。
找了半天,在一堆老证件,老照片底下终于是拿到了户口本。
我当时也不知道咋想的,打开户口本就把我那张给抽了出来,被我爸一把抓住手腕。
你干嘛,你要过去当上门女婿啊?
我支支吾吾地说了句不是,那浑身燥热的,感觉脸烫得直发痒。
领证不是?得再拿上户主那一页,哎,你全拿走不就得了?
我拿起户口本,想跑,又被拽住。
我爹沉着脸,一副怒其不争的样子。
你个小王蛋搞那么急,不会是把人家姑娘肚子给搞大了吧?
也不知道我那句赖唧唧的没有我爹信没信,反正他是撒手了。
剩下的一切很顺利。
回老家,去民政局,领证盖章,水到渠成。
顺利得像是在发动一场早有预谋,且多次演练过的闪电战。
也就是这种顺利带来的松弛感,让我想到了整件事奇怪的地方。
她为什么会随身带着户口本的单页?
当我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们已经下了大巴,走在了通往她家的水泥路上。
她沉默着,挽着我的胳膊,我就这样走,一边是她,一边是被老妈塞满吃的她的行李箱。
良久,我们穿过了一条铁路下方的涵洞,她终于开口了。
前段时间,我跟我爸说过咱俩的事,她说不想让我嫁那么远,不同意。
众所周知,我的情商是很低的,低到现在的我想起来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
不同意?那咋整?
媳妇白了我一眼,说: 证都领了,应该不会不同意了吧。
她家离着省道很远,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当我站在那红色的大铁门前探头探脑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光着膀子的黄毛跪在院里,一个中年人正拿着几根柳条子抽那黄毛。
事后我才知道,那是我小舅子和老丈人。
没见过这架势的我就杵在门口,看着我媳妇过去又拉又挡。
见闺女回来,老丈人逐渐平静下来,丢下跪着的小舅子回了屋。我媳妇看了我一眼,也跟了进去,与之一同跟进去的,还有阴影中我刚才没注意到的大舅哥。
我被晾在了门口。
小舅子爬起来龇牙咧嘴地穿上衣服,跑过来跟我这个陌生的、呆呆的家伙要了根烟,扬长而去。
他还把我打火机给拿走了。
跟媳妇的预演中,事情不该是这样的,经验不足的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傻愣愣地站在门口。
直到二十分钟之后,屋里传来一声怒吼,以及什么东西倒了的声音,我的脑子这才从一团浆糊中回过神来。
紧接着,我看到了老丈人冲出来的身影,以及左边拼命喊着快跑的媳妇。
众所周知,当一个物体朝你飞来的时候,它在你的视野里会逐渐变大。
但老丈人丢出来的那不知名的东西实在是太快了,快到它是突然变大的,就像是我的眼睛突然掉帧了似的。
我被砸中额头,眼镜飞了出去。
虽然反应慢了半拍,但我好歹是知道跑的。
行李箱也不要了,拎的东西也扔了,正经地撒丫子跑。
给我逮住他
听见这一嗓子我跑得更快了。
我心想我这从小撵兔子的主能让你个老汉给逮住?
结果我回头一看,大舅哥跟个豹子似的追了上来。
我越过沟,跑进菜园子,钻入长草丛,朝着庄稼地里冲。
那里这个季节刚种完冬小麦没多久,地不结实,宣腾腾的。
速度比不过你,耐力我还比不过你?
结果,几分钟后我就被一脚踹在小腿上,栽进了宣腾腾的土里,尘土飞扬。
当时我被大舅哥踹进地里之后,连齁带喘的好半天才缓过来。
媳妇拉着我,老丈人拉着她,大舅哥还拽着我,一副棒打鸳鸯的架势,十分标准。
老丈人是嫌烦了,已经有人听见哭喊声出来看了,就把我们俩一块带回去了。
我都说不行不行你还给他领来?现在你当着面就跟他断了拉倒
父女俩吵个不停,我站在一旁试图插嘴,但两边似乎都不希望我说话。
就在他们吵到最激烈的时候,我把结婚证拿了出来往桌上一拍。
我怀孕了怎么滴吧
我的结婚证跟媳妇的话是同时击中老丈人的,旁边还夹杂着大舅哥那略显惊诧的干笑声。
我也愣了,转头看我媳妇。
不是,咱都有措施的,这怎么啥时候的事我咋……
我话没说完,媳妇抓住我的胳膊,一边示威似地看着老丈人,一边狠狠地拧了我的胳膊。
老丈人坐在大木椅子里,翻弄着我甩在桌上的结婚证,反而看不出刚才那怒发冲冠的样子了。
阳阳,把你妹送屋去,锁上门,至于你……你给我滚。
电影中那被棒打鸳鸯之后,那一边喊着相公娘子,一边拼命将手伸向对方的场景没有出现。
老丈人的力气大得很,我直接被丢在了门口。
看着紧闭的铁门,我气得牙痒痒。
可牙痒痒又怎样?
玩命砸门?这街坊邻居都出来看了,到时候媳妇还回不回娘家了?事不是这么个办法啊……
想到天黑都没辙的我,只能是窝在媳妇家旁边巷子的柴堆里发信息。
你没事吧?怀孕是咋回事?我记得咱没有没措施的时候啊。
没有,我气我爸的。
你这不是顶火呢吗……
我刚回来的时候就跟爸说了咱领证了,结果我爸炸毛了。
我看着短信,摸了摸额头,正中间起了一个巨大的包。
不行,我报警吧,他是你爸也不能干涉你婚姻自由,限制你人身自由啊?你是我媳妇,我得带走。
老长时间没回信息,接着是院里传来她跟他爸又一次吵吵的声音。
我躺在柴火堆里,一条条地发着没人回的信息,一个小时后,我饿得不行,脑门那大包也疼得够呛。
我心一横,干脆打 110 得了。
就在我即将拨通 110 的时候,我收到了媳妇的短信。
你在哪?
你们家西墙跟。
你接我一下。
还没等我弄明白怎么回事,平房顶上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抬头一看,媳妇在那冲我乐。
你这个脑门……月亮一照,锃光瓦亮。
我伸开双臂将她接住,两人倒进柴火堆。
月光下,她脸上的皮肤都泛着光,像是玉雕的菩萨像。
走吧?等孩子生下来,咱爸见了也就不生气了。
真没有你个讨厌鬼。
怕人追来,我们在田埂上手挽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你爹脾气这么暴躁啊……
平时也不是,主要是咱今天来的时机不太对。
我追问为啥,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咱来的时候,我弟不是跪那呢嘛?他在外面瞎胡混,跟人家姑娘同居半年,人家怀孕了,家里人都找上门了。
我瞠目结舌,那个跟我要烟的年轻黄毛竟然这么不羁。
那你还跟你爸说你怀孕了
我不知道这事,后来我哥跟我说了我才知道的,要不然我能说啊?我也不敢啊……
我觉得你没啥不敢的。
我嘀咕着,手上传来一股力量,两个人牵着的手荡了起来。
那你咋出来的?
面对我的问题,她的笑声像银铃一样响了起来,仿佛那漫天的星星被装进罐子里猛地摇晃之后发出的清脆碰撞声。
我哥给我放出来的。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那酷似申公豹的身形,以及小腿上挨的那一下,我想不明白。
诶我跟你讲,咱俩领证算是顺便帮了他的忙了你知道吗?
为啥啊?
我们家跟嫂子家现在到了谈嫁妆的时候,咱俩这一领证,俺爸就得松口。
看我还不明白,媳妇接着说: 弟弟妹妹不能比哥哥先摆结婚宴,咱都领证了,他那边不得抓紧啊?
那他当时拦住我干啥?把我放跑,然后再放跑你不就行了?
你傻啊?光领证可以不办酒席,但怀孕了可就藏不住了,得在显怀之前办酒席,他拦你的时候我也没说我怀孕啊。
我恍然大悟,终于明白媳妇说自己怀孕的时候,他哥为啥笑了两声。
不对,等一下,你不是说你弟把人家姑娘……
人家姑娘家只是让赔钱,没说要结婚的。
我哦了一声,话锋一转: 你到底怀没怀孕啊?
没有呢
然后,荒郊野地里上演了一出娘子约下追相公,两个人打打闹闹地走着,手再次牵在了一起。
她的手柔软,但滚烫。
她们村距县城二十里路,我们走了两个多小时终于见到了楼房。
找了个板面店,准备填一下饿了两顿的肚子。
两人狼吞虎咽地吃了一顿,坐在路边。
接下来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你是我老婆,我能让你委屈着?
媳妇很满意地点了点头,说: 我学还得上,还得去日照……诶……估计我爸要治我得跟治我弟弟一样,不给生活费。
正当我准备猛拍胸脯大包大揽的时候,我电话响了,是我妈打来的。
我接起电话,媳妇把耳朵凑上来听,像极了两个脑袋夹着一部手机。
小兔崽子你踏马的把证给领了?
一顿臭骂之后,话筒里直喘粗气,我默不作声,一旁的媳妇已经把脑袋埋进膝盖里了。
我伸出一只手在她的后背上摩挲着,以示安慰,等着老妈的最后通牒。
你们俩现在回自个医院上班去,别搞得毕业证都拿不到,听到没地?
那啥……这些天跑来跑去住旅馆啥的……
没生活费了是吧?
我嗯了一声,接着说: 那个……我们跑到她家来了,她爹不干了把我给撵出来了,她是自己跑出来的,所以……
漫长的沉默过后,话筒里传来拍打什么的声音,以及老爹的哎呦声。
不愧是你儿,真踏马的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