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听见妹妹带着哭腔道:
你别动她,我嫁给你就是了
原来,是夫君一直在纠缠着妹妹。
而她也是因为担忧我,才甘愿守在我身边,受尽我醋意的折磨。
重来一世,我回到了未出嫁那日。
在一众庶女间,指着一个瘦小的丫头道:
你上来,坐到我身边来。
1
众人皆惊。
层层目光落到角落里不起眼的小姑娘身上。
或艳羡,或嫉妒。
沈映心怔了怔神,反应过来后下跪行礼。
谢嫡姐。
彼时,正是我十六岁生辰。
人人皆知沈大将军府膝下无子,唯有一个嫡女宠爱有加。
他军功在身,与皇帝私交甚好,宠得女儿骄纵跋扈,在京城也无法无天。
连皇子公主都得给上几分薄面。
因此我的生辰,也办得十分隆重盛大。
连带着后院中那些不常见的庶妹们,都被拉出来见了一遭。
那时心比天高的我想不到,两个改变我一生的人,都在这一天,与我有了一面之缘。
一个是沈映心。
一个便是盛遇安。
盛遇安是当年的武科状元,虽然自幼习武,却长了一张清贵俊雅的脸。
在这个重文轻武的朝代,朝中大多兵权皆由我父亲掌管,因此他并未得到皇帝太多的重视。
他倒也不焦恼,日日提着一柄红缨枪来找我父亲切磋。
一开始我父亲瞧不上这个年轻的小伙子。
却日益被他的诚心与真才实学打动。
与他成了忘年交。
两人的往来日渐亲密,更有人调侃说,盛遇安成了我爹的半个儿子。
也正如此,才会被翻墙头溜出去玩的我一见钟情。
那时的我心比天高,抛去王公贵族的婚事不要,执意要与这个没有家世背景的少年成婚。
父母亲拗不过我,只得同意。
我与他大婚那日,十里红妆延绵了整条长安街。
然而不过五年。
我沈家满门的鲜血,便再次洒满这条街。
抄家的将领,正是我的夫君,盛遇安。
他当着我的面,砍下我爹娘的头颅,扔给路边野狗分食。
我撕心裂肺地惨叫,却没换来半点同情。
看着我爹死不瞑目的面孔,我倏地想起成婚那日,他泪眼婆娑地对我说:
爹总怕你嫁到富贵人家要受苦,遇安家里虽无权无势,但也因此能算半个赘婿,他看在沈家的颜面上,定不敢让你受委屈。
记忆重叠,我却想对着早就失了生命的父亲喊出真相:
盛遇安并非没有背景,他背后是皇帝。
从成为武科状元那刻起,他接近沈家接近我,就是阴谋。
一切的一切,都是皇帝筹划着夺过您手里的兵权,除掉沈家,打散沈家军啊
然而所有的醒悟都为时已晚。
拔下发簪刺入脖颈之时,我听见庶妹声嘶力竭地哭叫。
我却心如枯木,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若能让我重来一次。
若能……
2
映心。我低声念道。
身旁枯瘦的丫头抖了抖身子,连忙应声。
谢谢你。
尚且年幼的小丫头不明所以,抬头望向我,无辜的大眼睛里满是疑惑。
我轻笑一声,摇摇头。
当年我出嫁,母亲怕我在盛府没有体己的人。
便从一众庶女中挑了个稳重话少的,作为我的陪嫁。
当时我见沈映心身形瘦小,长相平庸,也就没放在心上。
直到我亲眼看见自己的夫君在走廊拐角处拦住了她。
一个欲走,一个硬拦。
从我的角度,我只能看见盛遇安脸上挂着的笑,颇有逗弄的兴致。
因而大怒,认定他们有私情。
甚至下意识以为是沈映心先行勾引。
派人私下调查才知,沈映心的娘曾是城南药铺掌柜之女。
一身高明医术,都传承给了女儿。
彼时的盛遇安刚入京城,在武举时初露头角遭人忌惮。
有达官显贵趁其不备,雇人将他暴打了一顿,想要废去盛遇安的一身武功,以免挡了自己儿子的升官之道。
是路过的沈映心救了他,才有了他后来的金榜题名。
恐怕那时,盛遇安便对她一见钟情。
得知此事后,我怒不可遏。
若他俩是美人救英雄、天赐良缘。
那我又成了什么
盛怒之下的我将沈映心逐出盛府,没料到盛遇安会直接在外头买了宅子,将其安置。
彼时盛遇安在我爹势力的安排下,已经逐渐掌握一部分兵权,在朝廷上也有了话语权。
因此我爹娘虽愤愤,但也只能安慰我说,男人三妻四妾最正常不过。
更何况那是我庶妹,总好过旁的什么莺莺燕燕。
可我还是气。
若我沈长乐想嫁一个三妻四妾的男人,为何不嫁给王公贵族,偏偏要选他盛遇安呢?
只是我没想到,沈映心会哭着跑回来,求做我身边最低贱的丫头,任劳任怨。
我自然没放过这个出气的活靶子。
几年来动辄打骂,稍有不顺就将她关进柴房。
可我没细想过,这丫头为什么傻兮兮的,这样都不跑。
我便这样,时而太迟钝,时而太锐利,于是白白过错一生。
3
我正盯着沈映心的面庞出神,一个小侍卫语气匆匆地从门外滚进来。
禀告大小姐,前院出事了
我瞬间福至心灵,放下茶盏,招呼一众庶妹仆从:
走吧,去瞧瞧热闹。
这是上一世上演过的戏码。
滕安王世子醉了酒,非要拉人比试武艺。
他虽是纨绔,但确确实实是个武痴,练得一手好剑术。
再加上身份尊贵,生怕磕着碰着被滕安王降罪。
因此一时之间无人敢上前。
最后,是刚当上新科武状元的盛遇安用投壶的箭矢打落了他的剑。
醒了世子的酒,也结束了这场闹剧。
并且因为此事,盛遇安开始在京城中有了姓名。
人人都说武状元有勇有谋,却不知醉酒事假,演戏是真。
这是皇帝故意安排,让盛遇安进入我父亲眼帘的开始。
但这次,我不会让他们如愿了。
赶到会场的时候,世子正被一圈人围在中间。
右手执剑,左手握着酒瓶,整个人摇摇晃晃,尽显醉态。
得把这剑夺下来,若是伤到人可就不好了
人头攒动,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很快引来一片赞同。
却没有一个人真的敢站出来。
就在这时,一张化成灰烬我都不会忘记的面孔,穿过人群,神色淡然地走了出来。
他吩咐身边小厮: 去取箭矢来,我有把握打下世子手中的剑。
我咬着牙,死死盯着那张脸。
盛遇安……
他的声音不小,惹来一片议论。
此人是谁?
是新晋武科状元盛遇安,此人武艺高超,定能夺下世子手中的剑啊。
有勇有谋,后生可畏啊。一位老者摸着花白的胡子,感叹道。
是当朝宰相傅文甫。
有了这位百官之首的称赞,其余人等也跟着附和夸赞起来。
我眯起眼睛,不禁冷笑。
盛遇安,我的生辰,难道是用来给你出风头的吗?
既然你这么想出,不如出个更大的。
前去取箭的小厮路过我时,我叫住了他,低头嘱咐了几句。
4
等到我爹赶到时,盛遇安已经握着箭矢准备瞄准了。
慢着我爹盯着那支箭,脸色一黑。
可是盛遇安全当没听见般,投了出去。
下一秒,只听见啊的一声惨叫,汩汩鲜血从滕安王世子的右眼眶里溅出。
箭矢笔直地射入眼眶,光是看着就剧痛无比。
空气凝滞了几秒,下一瞬,人群就像火炭投入江水一般沸腾起来。
这……这……武状元失手,射瞎世子了啊
滕安王老来得子,膝下只有这一个独子,这该如何跟王爷交代啊。
我爹一个飞身上前,一把推开盛遇安,脸色铁青地喊道:
快去叫太医来
此刻盛遇安也懵了,愣在原地,脸色发白。
众人顿时慌乱起来,你奔我走,活像逃难,生怕这件祸事牵连到自己。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我站在原地,忍不住笑了出来。
盛遇安啊盛遇安,你为了演好这场戏,在家苦练射艺几个月。
用的都是投壶用的箭矢。
而我让小厮偷梁换柱,去取了我爹的箭来。
他的箭,可比寻常箭矢重了好几倍。
几个月的手感成了习惯,一旦出手,自然失了准头。
用手掷箭的力度本不大,我也只是想让你在众官员面前丢个脸罢了。
只是我没想到你会这么衰,一举射中滕安王世子的眼睛。
真是老天开眼啊
与我一同出来庶妹都吓跑了,只有沈映心还站在我身后。
见到如此血腥的一幕,她也吓得有些脸色发白,却还是询问道:
嫡姐这是在笑什么?
我满目含笑地瞥了她一眼,不答反问:
你同情世子的遭遇?
沈映心摇摇头: 不,滕安王世子仗着身份胡作非为,强抢民女,如今失了一只眼睛,是报应。
我又问: 那你为何皱眉?
从这场闹剧开始,我就注意到这个小丫头一直蹙着眉头。
沈映心低下头一板一眼地答道: 嫡姐从小娇生惯养,不该看到如此肮脏的画面。
我一愣,连同笑容也僵在脸上。
这些年来,我经历太多太多。
年少欢喜化为一场算计。
双亲及满门皆因我而死。
血染沈氏那一夜,除了仇与悔,我眼里再容不下其他。
更别说恐惧。
而如今,有个比我更年幼、更瘦弱的姑娘皱着眉说,我不该眼见血腥。
我深吸一口气,第一次问出了这个深埋我心底已久的问题:
映心,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5
在沈映心流着泪的讲述中,我听到了一个几乎快要忘却的故事。
三年前,深冬。
记忆里,那是难得一见的寒冬。
无数贫苦百姓冻死街头,尸骨未寒,便被厚厚一层雪掩埋。
然而这样的寒,对官宦家庭的影响并不太大。
朱门依旧酒肉丰腴。
犹记得那年我得了一件白狐裘大氅,是爹爹从西北荒漠上亲自射杀,带回来的。
我穿了新衣服自然心中得意,不顾阿娘的反对,非要在大雪天满府溜达。
甚至去了许多平日不曾踏足的地方。
满芳院。
是姨娘们居住的地方。
我对她们的面容并不熟悉,甚至有些人,我自出生起就未曾见过。
我不见她们,她们的居所我却可以畅通无阻。
天寒地冻,院子里不见别人。
我正无聊地四处打量,却听见一道隐晦的啜泣声。
只见一棵枯树后头,一个衣衫单薄的丫头片子躺在雪地里。
我吓了一跳。
这样的天气里,是会出人命的
你在干什么我呵斥道。
尚且不过十岁的沈映心连滚带爬地起来。
她的眼睫上沾了雪,泪水还未滴落就挂在脸上风干了。
嫡……嫡姐……
问你话呢,你穿这么少,是想让别人觉得将军府苛待了你不成?
沈映心哆哆嗦嗦回道: 姨娘病了,浑身发烫,府里的郎中说治不好,我、我想沾些寒气回屋为姨娘降温。
她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我听到哭声,心头不由自主烦躁起来。
顺手解下腰牌扔给身后的侍从: 去宫里喊御医。
随后转身叉腰: 行了吧,不许哭了
沈映心跪在地上,呆呆地抬着头,看着我愣住了。
反应过来后止不住地磕头: 谢嫡姐,谢嫡姐
就是在这样的感谢声中,我扬长而去。
或许这对嫡姐而言,只是小事一桩,但对我母女二人,是救命之恩。
沈映心满目感激地看着我,眼眶微红,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冬夜。
我心情复杂地拉过她的手。
拉过这个赤胆忠心的傻姑娘。
姨娘如今还好吗?
沈映心忙点头: 好得很,太医妙手回春,不仅治好了姨娘的寒证,还开了几副养身子的药方,她说现在感觉自己能活到一百岁呢
她顿了顿,又沉着嗓子道: 嫡姐的恩情,映心永生永世没齿难忘。
我无奈地摇摇头: 我不要你没齿难忘,我要你为自己而活。
不要为了所谓救命之恩困顿一世。
更不要卷入我和盛遇安的纠葛之中。
就这样肆意地为自己活一次。
沈映心似乎有些不解: 我现在就是在自己活着呀。
没有上一世的记忆,我知道她理解不了,于是只能握紧了她的手。
映心,你放心,这一次,我无论如何都会护好你。
这一世,换我来保护你。
6
新晋武状元射伤滕安王世子一事,很快就在京城中传了开来。
盛遇安被当场押入大牢。
滕安王早早就进宫告了御状,一把年纪涕泗纵横,誓要为自己的独子讨个公道。
看这架势,若非将军府位高权重,恐怕他也要一同告了。
我爹在饭间对盛遇安嗤之以鼻:
毛头小子一个,为了出风头什么都不顾了。
我呷了口茶,借茶盏掩住唇边笑意。
先入为主的初印象何其重要,这件事情过后,就算盛遇安能逃一死,恐怕也无法再获得我爹的好感了。
滕安王世子的右眼算是废了,全太医院的太医都束手无策。
往后他便只能做个独眼龙。
犹记得上一世,世子与盛遇安十分交好。
在盛遇安手握部分兵权后,滕安王甚至将世子安排进军营做了他的副将。
那日抄家,跟在盛遇安背后的,便是世子。
而这一世,有了刺眼之仇,这交情,恐怕无论如何也续不上了。
然而等了又等,盛遇安治罪一事迟迟未下达。
半月之后,宫里传来消息,皇帝亲自下令将盛遇安杖责二十,而后释放。
这下,滕安王坐不住了。
王爷的独子,废掉的一只眼。
草根的武状元,轻飘飘的杖二十。
这账,怎么算也对不上。
圣旨下达后,滕安王进宫数次,皇帝却都避而不见。
他不明白为什么皇上要这么护着盛遇安。
只有我知道。
皇帝这是不死心,仍然想要靠盛遇安扳倒沈家。
我坐在房中止不住地冷笑。
盛遇安啊盛遇安,没想到我沈家还间接救了你一命。
可是下次,你还有这么好运吗?
7
杖责二十说轻不轻,说重也不重。
盛遇安休养了一月有余,便提着大包小包向将军府递了拜帖。
说是为扰了大小姐的生辰赔礼。
我爹就算再粗枝大叶,也看出了他的讨好之意。
否则你伤了人滕安王独子不去登门道歉,来我一个与此事毫无牵连的将军府作甚?
武将的脾气一上来,我爹摇手便想说不见。
我却抢先一步开口: 爹爹还是见一下为好。
听到这话,我爹顿时敛眉瞪目: 怎么着,乐儿看上那小子了不成?
我连忙摇头: 绝无可能。
那你……
眼看他就要这么刨根问底地追问下去,我娘打断道:
既然女儿都说了,你就见一见呗,又不会少块肉。
我爹冷哼一声,甩袖起身: 见就见,不过等他走后,乐儿可得给为父一个解释。
盛遇安被领到了会客堂,我爹晾了他一个时辰,这才慢悠悠走了进去。
礼物奉上后,盛遇安说明了来意。
与前世一样,他讨巧地表达了对沈家军的钦佩,和对我爹的敬仰。
还表达了一番想与我爹学武切磋之意。
这些话,本是为了将来能再来将军府做铺垫。
结果我爹不知是出于对他武功粗浅误伤世子的鄙夷,还是误以为我对他有意的愤怒。
总之下一秒,他提起一旁架子上的两杆红缨枪,朝着院子抬了抬下巴。
不用改日,今日便可切磋。
盛遇安顿时僵愣在原地。
他大伤初愈,别说动武,走路都还有些不利索。
况且就算是全盛的体魄,他也打不过久经沙场的老将军啊。
见到盛遇安的反应,我爹冷笑一声: 怎么,看来盛状元此番前来并没有什么诚意啊。
话都赶到这份上了,盛遇安不想上也得上了。
后来啊……
在会客堂侍奉的丫鬟挤眉弄眼,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儿,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然后呢然后呢,姐姐快说呀。我的侍女春枝催促道。
后来,那新科武状元,就像块糍粑一般,被老爷翻来覆去地捶打,趴在地上起都起不来哟
哈哈哈……看来这武状元也不过浪得虚名春枝捂嘴笑道。
想着那个画面,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时,我爹身边的侍卫在门外通报: 小姐,老爷喊您去书房。
该来的总是要来。
我深吸了一口气,起身,对春枝嘱咐道:
去把我娘也请到书房来。
8
等到二人都坐上高堂,我拢了拢袖子,直直跪下,磕了个响头。
还请爹娘恕罪。
我娘吓了一跳。
记忆里,我一直都是无法无天的模样,上敢骂王公贵族,下敢鞭民间恶霸。
便是在家中,也向来随心而为。
如此郑重行礼,十几年来还是头一遭。
这是在作甚,乐儿快起。
我娘急了,半起着身子就想上来扶我,却被我爹摁住。
他摸着胡子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你倒说说,你错在何处?
我娘皱着眉瞪了他一眼: 乐儿就算做了天大的错事,也不该让孩子跪着
她走过来将我扶到座位上。
这时,我爹的声音冷冷从高处传来: 你可知,他是皇帝的人?
我倏地抬头。
我爹怎么会知道?
滕安王与先皇一母同胞,伤人独子,还能让皇帝如此维护的,除了这个理由,为父想不出其他原因。
今日下午,老夫试了一番他伤势的恢复程度,已接近痊愈,便是营中最健壮的士兵,打了结结实实的二十大板,也得休养二月有余,能在一个月后便能下地走路的,只有一个可能——